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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掌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09 阅读:
(一)

娃娃很小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别把你的右手松开让人看。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声色俱厉,美丽的眼睛里是哀怨的忧虑。

娃娃睁着懵懂的双眼,咬着手指,不安的望望父亲,父亲微微的笑,娃娃,我的好娃娃,别咬手指了,指甲咬断了很难看,来,爸爸给你剪指甲。娃娃的手和母亲的手一样修长洁白,可是娃娃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咬手指。

灰暗的油灯下,父亲给娃娃边剪指甲边讲故事,娃娃喜笑颜开,灯影里是一老一少其乐融融的模样。母亲幽幽的长叹着出门而去。娃娃望着母亲的背影,感觉母亲离自己很远很远,象天上的星光,闪烁着微蓝的幽冷的光芒。

娃娃背过母亲,眼泪汪汪地问父亲,爸爸爸爸,我的手很难看么,见不得人么?

爸爸温和的笑,娃娃,我的好娃娃,你的手是世上最好看的手。

娃娃想父亲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但是娃娃小小的心里,经年累月拧着一团纠缠不清的心结。和小朋友在一起玩,石头剪刀布,她总是固执的不肯出布,有人要拉她的手,她也是躲开,把手紧握成拳头,怒目相象,暴烈的小兽一样。渐渐地,在父母面前,也养成了握着拳头的习惯。

娃娃六岁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三个人的家。母亲走的时候,是一个冬日的清早,天气很冷,

父亲抱着娃娃站在村口望着母亲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深深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寒霜。

娃娃不解的问父亲,妈妈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

父亲抚摩着娃娃细细的麻花辫,语调很慢,娃娃,妈妈很爱很爱你,可是妈妈的爸爸在上海,所以她要回去,就象娃娃应该呆在父亲身边一样。

那妈妈会回来吗?母亲离去了,娃娃也很难过,但心底,竟是夹杂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她不明白父亲素来明朗快活的眼睛为什么笼罩着那么浓重的忧伤,母亲和她自己的爸爸在一起不好么。

父亲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很疲惫的样子,等你长大的时候,爸爸带你到上海,去找你的妈妈。

娃娃没有等到父亲带她去上海,娃娃十六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

爸爸去世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娃娃,你一定要坚强、快乐,断纹不在你手上,她是在你心里。

娃娃抓着父亲的衣襟,哭的天昏地暗。十年之间,她至亲至爱的两个人相继离去。是不是真的,她的命太硬,让母亲无奈的离开了父亲,让父亲过早的去了天堂。

十六岁的娃娃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她明白了母亲总是让她握着拳头的秘密。知道了秘密的娃娃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自卑、乖僻而冷漠,远离了人群的喧嚣。

(二)

娃娃18岁的时候上大学,在上海。她的高考志愿表上,填报的所有学校地址都在上海。

她的心底,是有点恨母亲的,为什么要抛下父亲一个人孤单的过着。而她,却在上海的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父亲未曾抱怨过母亲的离取去,但娃娃固执的以为是母亲辜负了父亲。

没有课的时候,娃娃一个人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瞎撞,希望有一天,在汹涌的人流里,迎面走来她的母亲,牵起她的手,疼爱的的眼神里是明亮、温暖的笑意,娃娃,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在这个世上,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虽然恨她,却渴望走近她。父亲走的时候,留下一笔钱,说那是母亲邮寄来让她上学用的,可是,父亲没有给她留下地址,无论娃娃在父亲的病榻前怎么样恳求,父亲反复只是一句话,不要去尝试打扰母亲的生活。

如果,如果,在1993年的上海,在浦东大道、在淮海路、在徐家汇,甚至在小小的里弄,你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披着长发,眼神空茫,象个迷路的孩子四处搜寻,她有着修长的手指,伸开来一定很漂亮,但右手总是紧握着,那一定就是18岁的娃娃在寻找。

可是,整整四年,娃娃一无所获。

校园里流行看手相,男男女女们都很痴迷,一帮子人围坐在一起,笑着、闹着。而娃娃,远远的看着,漠不关心。她的眼眸里,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有那么一个秋天的傍晚,娃娃坐在花园的丁香树下看书。天黑了,娃娃枯坐着不动,盯着夜空发呆。有人说,天上的一颗星,是地上的一个人,漫天的星斗里,有没有父亲关爱的眼睛。夜露霜浓,她的眼角,是冰凉的水珠。

夜幕里,有一个男孩子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娃娃,下雨了。

她不认识这个男孩子,可是在父亲的忌日邂逅的男孩子总是有点特别。

后来这个叫做风的男孩子成了娃娃的初恋。他们一起牵手逛街,她的小手握在他的大手里,很温暖很安定,娃娃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直走到红地毯的那一端,一直厮守到天荒地老。可是,就在婚礼前的一次旅途中,风乘坐的飞机失事,所有乘客,或轻或重带了点伤,只有风,他的眼睛再有没有睁开。

娃娃回到了乡下的小山村,跪坐在父亲的坟头,她把右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掌心里,那道又直又深的纹路在娃娃的眼前晃动着、纠缠着。想起爸爸临终时候的嘱托,娃娃泪流满面,爸爸,我想,可是我逃不过前尘后世宿命里的安排。是不是,我最亲近的人,最后都如一阵风,要从我的身边消失,是不是,一条天生奇异的纹理,注定了我是不祥之人。

你不是,你当然不是。有飘渺的声音自娃娃身后传来,脊背上是飕飕的凉意窜过。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娃娃顺着声音回过头,一个白衣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笑微微的看她。

我是鬼。男子很严肃,你怕么。

这是人迹罕至的坟场,傍晚清凉的山风掠过,萧瑟而冷穆。可是娃娃不怕,从小,她就是怪异的孩子。娃娃注意到,白衣男子的脸庞、嘴唇、还有手,都很苍白,近乎透明的苍白,周身森然的冷气逼迫着娃娃单薄的身体。可是,他的笑颜里,是温暖,这让娃娃很安心。娃娃摇摇头,我不怕鬼,我怕人,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是鬼。

白衣的男子指指地上,你看,我没有影子。

你真的是鬼,娃娃忽然就桀然笑了,向着白衣的男子伸出手臂,摊开右手,掌心里,一条很深很直的纹路横过手掌,刀切样的触目惊心。知道吗,这就是断掌,传说断掌的人会带给至亲的人灾难。

白衣的男子握住娃娃的手,他的手是冰凉,可是他眼神很温柔,鬼话连篇,没有的事。

娃娃的眼泪涌上眼角,可是我的母亲、父亲、还有我所爱的男人都走的走、死的死。

白衣的男子拭去娃娃脸颊的泪,娃娃,断纹不在你手上,在你心里。

娃娃的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扑通扑通的跳,她上下打量着他,有点眩晕,有点迷惑。

娃娃,睡吧,你累了。白衣男子的衣袖挥过,娃娃的眼皮沉重的闭上。

(三)

如今,娃娃和白衣的男子住在淮海路的西段。他叫她娃娃,她叫他老鬼。

房租很贵,可是老鬼和娃娃很喜欢周围的环境,安静、幽雅。白色的墙壁上,爬满了紫藤,每年四月的时候,紫色的花朵盛开,象极了娃娃记忆里乡下的青瓦白墙,还有那父亲手植的牵牛花,一朵一朵紫色的小喇叭,向着太阳灿灿的怒放。

每个傍晚,她下班回家,穿着白棉布的裙子,蹦蹦跳跳,跑过小区长长的林荫道,她的手掌还是习惯性的紧握着,可是,她的脸庞上开始有明净的笑容。老鬼站在紫藤花架里,透过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和紫的包围,向她轻轻的招手。

周日早上,她喜欢睡懒觉,总是赖床。他走过来,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捏她小小的微翘的鼻子,娃娃,起来吃饭。

她赖在被窝里,慵懒地伸开双臂,亲亲。这个时候,她的手掌是张开的,深深的、直直的掌纹对着老鬼毫不设防的晃悠。可是,也只有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老鬼跟前,娃娃肆无忌惮的张扬她的左手。因为他总是说,他是鬼,人,伤害不了他。老鬼很欣慰,这就是进步,小时侯,她的手掌可是从来都掰不开。

捉着她的手臂,他摇着头轻笑,真是个孩子,俯下身,冰凉的吻印在她的额头。偶尔,她撒娇不肯起来,他拿着汤匙,一口一口的吹,一口一口的喂,眼里,是怜惜的笑容。娃娃靠着厚厚的棉垫,歪着头看他,感觉自己是个娇纵的孩子,很幸福。动不动,她搂住他的脖子,嘴里含着饭,说话含糊不清,老鬼,这样过一辈子多好。他抚摩着她的长发,温和的笑,傻娃娃,等到你心里再也没有伤痕,一辈子都会过的这样好。没有来得及咽下的饭卡在喉咙,娃娃剧烈地咳嗽着,眼圈红红的。老鬼拍着她的背,看看,又呛住了不是,以后吃饭坚决不许说话。娃娃使劲咽下饭,玩弄着手上的戒指,风和她的结婚戒指,娃娃一直戴着。娃娃不说,可是老鬼知道,娃娃心里的思念有多深有多长。

每个夜里,娃娃不知道,她沉睡的时候,他穿过客厅,来到她的床前,静静地看她,擦去她睡梦里脸颊的泪痕,听她睡梦里胡乱的呓语,摩挲着她掌心里的断纹,眼里是浓重的忧伤,娃娃,什么时候,你心里的断痕可以愈合。

周末,两个人去看电影,不清场的那种,一部接一部,直到她的眼睛困的直打架,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嘴角,带着轻浅的孩子样的微笑。老鬼知道,她的睡梦里,是父亲的大手拍着,很安闲。散场的时候,看她甜甜的睡相,他舍不得叫醒她,就背着她走。长街的霓虹灯下,她醒过来,迷蒙着惺忪的睡眼,伏靠着他宽厚的肩膀,她想起小的时候,父亲背着她,到离山村很远很远的小镇看电影。早上走的时候,路边的草丛里,满是露珠,晚上回来,漫天的星斗下,父亲脸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滚落,而她打着盹,口水流了爸爸一脖子。爸爸爸爸,她在心里轻呼着,眼泪滴在老鬼的领子上,濡湿了一片。

娃娃经常会反反复复地向老鬼求证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老鬼,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因为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老鬼吐着舌头。

我是个不详的人,你真的不怕么。

娃娃,我是没有生命的幽灵。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最不济也就是坠落到十八层地狱。对于一个游荡的鬼魂来说,第一层和十八层没有什么分别。而且,娃娃,你记着,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为了我的娃娃,哪怕是十八层的刀山油锅,老鬼也不怕。

娃娃抱住他,身躯颤抖,老鬼,哪怕只是一层的差别,我也不要你去。我不要每个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

娃娃,坚强一点,终有一天,我要去投胎,要离开你。我要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象现在这样伸开右手,在阳光下天使一样生活。

我们现在去买戒指,娃娃的眼睛望着老鬼,亮晶晶,用我的钱,但是你要向我求婚。

老鬼打着呵呵,这可不成,人鬼殊途,你终究要的是尘世里鲜活的爱,不是我所给你的父兄样的关怀。

(四)

几年里,娃娃依然没有放弃寻找母亲。她把老鬼缠了又缠,你有灵力,一定有办法帮我找到母亲。这个时候的老鬼,沉默的出奇。

娃娃赌气,我自己找。起身出门,不再搭理老鬼。这是从1997到1999年的上海,淮海路上一道奇异的风景,白裙的娃娃在前面毫无目的地乱走,白衣的老鬼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白裙的娃娃越走越垂头丧气,她要寻找的母亲仿佛气泡一样消失在上海的天空下。而白衣的老鬼越走越开心。他看见,1997年的娃娃会手掌微拢梳理被风吹乱的长发,1998年的娃娃手平伸着搭在额头看成群的鸽子掠过天际,1999年的娃娃会举手向偶尔碰见的熟人打招呼,当然,都是右手。

娃娃25岁生日的时候,老鬼送她蛋糕。

娃娃对着烛光许下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老鬼说,娃娃,许的什么愿,我帮你实现。

娃娃睁开眼睛。第一个愿望,我想见到爸爸,告诉他,我过的很好,请他放心。

老鬼的脸色很古怪,你一定可以见到爸爸,很快。

第二个愿望,我要找到妈妈。

老鬼的脸色在烛光的映衬下惨白如纸,你终于还是不肯放弃。好吧,我答应你,可是娃娃,你也要答应我,先打开你父亲留下的哪个樟木盒子。

父亲走的时候,交给娃娃一个樟木的盒子,让她在成人以后适当的时候打开。这么多年,娃娃一直没有看过。

近十年了,樟木盒子的颜色古旧了很多,但是依然很结实,没有虫蛀的痕迹。

盒子里,是爸爸留给她的书信,娃娃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去读:“。。。。。。娃娃,我和你的母亲,都是下放的上海知青。文革后,知识青年大批回城,可是,因为你的户口问题,我和你的母亲,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你的母亲让我走,是我,把你母亲给我的表添上了她的名字。。。。。。娃娃,不要有什么怨恨,这只是那个时代的错误。。。。。。”

娃娃牵着老鬼的手从城市的上空飞过,初夏的风,从唇边抚过,细细的、暖暖的,是花的香气,夜幕下,淡淡的星子仿佛伸手可极。娃娃恍惚间看见,小时侯,拽着爸爸的衣襟,在碧绿的田野里奔跑,也是这样的风,很轻很柔。

在淮海路东段的一座三层小楼前,老鬼停下来。小楼是白色,墙上爬满了紫藤。城市里没有几十年前乡下的牵牛花,但总可以找到一种相似的植物。娃娃的心跳的厉害,她转头望望老鬼,掌心里全是汗。

老鬼点点头,推开一扇窗户。

宽敞的客厅的一角,一个妇人娴熟地弹着钢琴,她的鬓边,有了轻微的白霜。虽是隔着几十年岁月的沧桑变换,娃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她的母亲。那首钢琴曲娃娃很熟悉,《红莓花儿开》,在乡下的杨柳堤岸上,父亲灵巧的手在笛子上轻捏慢按,悠扬的笛声里,母亲抱着娃娃倾听,脸上是温柔的笑颜。只是,母亲的旁边,现在换了西装革履的男子,皱着眉头,手指扣击着琴架,为什么总是这个曲子。

娃娃把身子往前倾了又倾,几乎要钻进去。老鬼拽拽她的衣领,娃娃,别激动。

娃娃缩回身子,声音几乎要哽咽,老鬼,我只是想把母亲看清一点再看清一点。

老鬼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芒,露珠一样晶莹。

娃娃轻声问老鬼,老鬼,鬼也有眼泪,对么。

老鬼不做声,娃娃,我们走。

娃娃扭着身子,再等等,再等等,让我看着母亲睡去。

夜半,娃娃看见,西装的男子沉沉睡去,而母亲在书房里捧着一本书暗自垂泪。翻开的那一页,夹着一张发黄的小照,照片上,娃娃骑在父亲的肩膀上笑的乐不可支。

娃娃望着老鬼小声企求,老鬼,让我进去看看母亲,她也想念我。

老鬼很严肃,娃娃,别去打扰母亲的生活。

娃娃嘟着嘴,几乎要哭出来,你为什么说话和我父亲一样。

老鬼尴尬的笑,我有灵力。

娃娃扑进老鬼的怀抱,老鬼,我累了,我们回家。

(五)

娃娃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老鬼不见了,她的枕边,是他留下的纸笺。

“娃娃,我的好娃娃,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这几年来,我一直不去投胎,只是不放心你那样阴郁地生活着。如今,你已经是个坚强的孩子,好好的去生活,尘世里,有爱你的男孩子在等着,什么也无法把你们分开”。

捧着纸笺,娃娃的泪水哗哗的流,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和老鬼在一起,她的眼前总是父亲的面孔若隐若现。

三年之后,有一个男孩子把戒指小心地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嫁给我吧。在这之前,他牵她的手在外滩漫步,她不厌其烦地讲她和老鬼爸爸的故事,他把她的右手举的很高很高,手指划过她掌心的纹理,对着苍茫的夜空大喊,我老婆的掌纹,多美丽。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相看,娃娃低下头,满心里是欢喜。

结婚一年之后,娃娃抚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告诉她的老公,她有一样东西必须让他看。现在,她彻底安心了,爸爸所说的一切,都满满当当的充盈着她的生活,是爸爸希望的明媚、鲜亮的颜色。

她在箱子底翻了又翻,找出珍藏的那封纸笺。可是,对着阳光,她发现,纸上一片空白。

娃娃抱着老公号啕大哭,我弄丢了它。

老公捧起她泪水纵横的面庞,娃娃,爸爸的纸笺没有了不要紧,只要你记着他的话。

娃娃使劲地点着头,我记着,我一直都记着,断掌不在手上,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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