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蝶簪·纠缠

1．烟花

大宋真宗天禧四年，东京汴梁。

元宵之夜，四处火树银花，急管繁弦，声腾云霄。秦时楼内更为歌舞升平。

秦时楼红极一时的当属才过笄龄的宦娘，前朝名相之后，出身书香世家，精通六艺，天生丽质，眉目间流转一抹风流，汴梁王孙公子为博伊人一笑，不惜挥金如土。

今夜，宦娘坐于屏风后，迟迟未见前厅献艺，急煞鸨婆。为一睹芳容，外面的王孙公子叫价一个更胜一个，宦娘知道，他们只为花容，诚心听曲又有几人？知心难觅。

此时，前厅不知谁人吟唱，疯魔了整个秦时楼，宦娘静心听曲，暗忖：吟唱者该是翩翩君子，清瘦轩昂，一袭青衣，素淡文雅。只可惜，秦时楼除了挥金买欢的凡夫俗子，又怎会有此等才子呢？歌声还是把宦娘吸引了，透过屏风镂空处偷偷往外看，唱曲者竟跟她想象中一样，仅此一眼，她便懂得了乐府中《上邪》的韵味。

他，满腹经伦却囊中羞涩的一届穷书生，竟得她如此垂青，受宠若惊之余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接下来是私下幽会，情定三生。节衣缩食，他只能为她买下一枝银蝶簪，解于云髻间，用她入怀：“宦娘，他日高中，定当八人大轿风光迎娶你。”伏于他怀中，轻语：“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青灯寒窗后，金榜题名时。未及将喜讯告知他，已被召上金銮大殿。郡主对状元探花不屑一顾，唯独看中榜眼，当下，皇上赐婚，左推右托，却不能道出个缘由，他深知今为朝廷命官，章台寻柳必遭同僚弹劾，仕途受挫。拒婚，万一龙颜大怒，今朝榜眼也难免人头落地，唯有满心不愿地谢主龙恩。

昔日穷困，私下幽会，来匆匆去也匆匆，未料今日高中，也只能私下幽会，心中阵阵隐痛：宦娘，吾亏欠你啊！

她含笑，轻拢慢捻，纤纤十指在筝弦上调出悦耳筝音。原来，乐声也可代替千言万语安抚他的伤怀，但是，她的善解人意，令他更为内疚，弦音于他，宛如女子的泪珠滴嗒着雨后残荷！

“宦娘，就算有登天之难，为夫也要迎你过门。”她不语，筝音突变，泪滴落弦上。此时，窗外正是三更雨，细碎的雨珠还是吹打了雨后的残荷。

今夜一别，两人地位便是天壤，那怕见一面，也难如登天。檀香炉飘出袅袅余眼，四目相对泪眼婆娑。

如果不是先识宦娘，他会欣慰：仕途通畅，郡主知书识礼，温柔贤淑，与想象中的盛气凌人相差甚远，盘算着何时向郡主提出纳妾，只是稍探眉目，郡主便大发脾气。平日，郡主对青楼女子更是鄙视，到嘴边的话，他多次硬生生吞了回去，思念却日益增加。

纸终究包不住火。幽会中，郡主破门而入。只要他当时答应从此与此女子一刀两断便继往不究，但他回答：宁弃官，宁弃荣华富贵，怀中女子是今生至爱，不离不弃！郡主在众人面前难落面子，一纸休书，次日，他被发配边疆。

渡口相送，她说：“宦娘今生只为等一个男人，耗尽此生也无悔。”

七年．残阳如血的黄昏。

夜夜翘首相盼，等来的却是他客死异乡的噩耗，一夜之间，愁白了她三千青丝，憔悴了容颜，哭蒙了双眼，也迷乱了心智，最终，秦时楼再也容不下她。

又是个阴冷的傍晚，零星小雨湿了长街。路上甚是冷清。巷口坐着一白发零乱的妇人，眼神呆滞。她右手摸着发间唯一的饰物--银蝶簪，并缓缓拔下，呆滞的眼神一瞬间消失，如此清澈专注。良久，她闭上眼，举起银蝶簪，簪落下，深深刺入左手腕，再拔出，血潸潸然流出……

一辆官轿经过巷口，轿帘被风吹掀着，她俩都看到了对方，只是，前者面无表情，后者，在这对望中燃尽了一生的烟花。



2．青衣

民初，江南某镇。

莫家大宅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今日，是莫老太太八十大寿。十二岁的倩兮坐在奶奶身边。倩兮母亲死得早，奶奶最疼她。来宾纷纷为莫老太太祝寿，老太太爬满皱纹的脸笑开了朵菊花。

此时,管家引来一个脸涂油彩,身穿戏服的小生扮相戏子,锣鼓起时,唱腔字正腔圆,举手投足引来阵阵喝彩。她认得他。她常常跟奶奶去看戏,奶奶常说:”这娃儿模样俊,唱功好,迟些一定是台柱喽。”她知道,奶奶最喜欢这角儿,她也喜欢,喜欢他的俊,就像人们喜欢美好的东西一样。他也认得她,从他退场的那个眼神里,彼此心照。

片刻,一清秀女孩来到前厅,给奶奶请安.女孩那眼神……没等倩兮回过神来,父亲说:“妈,孩儿知道您老喜欢听她唱戏,把她买回来,以后您可以天天在家听戏了。”奶奶不停地应着“好啊,好啊!”还把她呼过身边,端详着:“好俊的娃儿,若然是个男娃,长大定迷倒不少小姐少奶奶……”是呀,她只能用“俊朗”来形容。她退下时,与倩兮相视一笑,只是,这笑里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只有她俩才晓得。

那演小生的女孩叫青衣。青衣比倩兮大一岁,年龄相仿,奶奶把青衣安排跟倩兮住一块,倩兮也跟着青衣学唱戏,倩兮唱的是青衣。唱戏是讲天份的，而倩兮也不缺那天份,她们的戏看得奶奶不住颌首.奶奶还说:“如果青衣不是女娃,跟咱家兮儿定是一对儿。”谁说女娃就不能是一对儿？倩兮暗忖.

花间练曲,案前赋诗,有时卧在床上吸着烟枪,互说心事,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六年里,奶奶过世后,适逢乱世,家道日渐中落,没人再有闲情听她们唱戏,只是,六年,俏的更俏,俊的更俊,而那份儿时种下的情愫也日益茁壮,她俩已是形影不离,于外人而言,她们是好姐妹,可是,那份依赖缠绵,两人却清楚,那是另一种感情.常常互问,上天是否弄错了些什么,然后相视而笑,错又如何?

这一年,莫老爷病逝,莫家五个姨太太变卖分摊了所有家产,便鸟散四方了.莫家大宅的牌匾也被换下,倩兮含泪窝在青衣身边,青衣不住安慰:“别哭,以后你跟着我.我一辈子护着你。”

青衣又开始登台,倩兮在家中照顾两人起居饮食,生活的突变让她成熟,青衣对她的关心更无微不至了。倩兮想:“一辈子这样到老到死也是幸福。”

第七年,青衣与一男子相识,悄悄打了围巾送与他,只是,这一切都瞒着倩兮.

今天,青衣为何迟迟不返?倩兮等得心急,在梧桐道旁长椅坐下,望着路口。树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另外,还有一名陌生男子的声音.

男子要把青衣带回家乡去,去见他的父母,去做他的妻。青衣说:我有个妹。男子说：一块去,你的妹也是我的妹。

倩兮走到他们面前,看着青衣,两行清泪湿了一张俏脸。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凝视着青衣,青衣却如同做错了什么,目光慌乱地躲避着。男子还是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这已夜,她们都无语,七年,无语之夜只有此事.

次日,男子来到家里:“她不是你妹妹,你也喜欢她,是吗？”

青衣点头.

“你还跟我走吗?”

青衣左右为难.

“青衣,我不为难你.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等你,只要你愿意,我会回来的.”他走了.

青衣拥着倩兮哭了“我不会离开你的,倩兮.”

倩兮笑着落泪,心疼得一片空白.

后来,有了他的消息,他参加革命,战亡。

青衣当场昏厥.

不知何时,青衣染上痨病,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药味,直至最后,青衣频频咳出血。

一日,青衣将一银蝶簪交到倩兮手中。

“倩兮,这蝶簪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戏班子里人说拾我回来时手里就攥着它。我要去了,簪子你留着,我也没什么能送你的.”

拿着簪子,良久,倩兮道:“你去了,我留着有什么用?”说着,左手举起簪子,狠狠地向右腕刺下。青衣立即阻止,可右腕还是留下了个深深的,渗血的红印。

“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我会恨你!”青衣留下最后一句话,去了.

为了这句话,倩兮活了下来.一晃三十多年,倩兮一直孤身一人.在一个下着零星小雨的阴冷傍晚,她坐在家门口,睡着了。手里攥着的银蝶簪”哐当”凋落在青石板上,只是这响声,再也唤不醒她。



3.下下签

我不迷信,可心烦意乱时，总爱依赖求签来调节心态。今天，我求了支姻缘签，是下下签。

签文说，我如同一只鸟，入笼容易飞出难。我问庙祝怎么解劫，庙祝说无能为力。

认识他有一年多了，本以为自己于情于理不会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可却渐渐依恋上他对我的好，当想回到原点时，感情已难以抽离。

想走，走了多次，还是回来了。我说，这辈子没缘分，你下辈子等我吧。他说一定等。我问：相信有下辈子吗？他回答，宁可相信。他还说过今生也不把握还说什么来生。

七年，结婚七年，妻子没什么不好，孩子天真可爱，很幸福的一个家。他说想跟我一起，闹过离婚，他妻子也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最后，婚没离，我跟他还在纠缠不清，好累，我清醒地知道，必须抽刀断水。

路边，算卦的老伯叫住了我，他说给不给钱随便我，听不听也随便我，于是，我坐下了。

“你有个银蝶簪，对吗？”

我吃惊！我是有个银蝶簪，簪子是在路边小摊上买的，当时只觉得对它很有感觉罢了。

“把簪子毁掉，这簪子有邪气，会纠缠一段三角关系。”

发怵。丢下钱，匆匆走了。

回到家，把簪子找出来，拿在手中，背脊凉飕飕的。找了个打金铺,让人把它熔了，那块银被我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晚上，反反复复做着宦娘与倩兮的梦，醒来，汗湿了一身。

我左右手腕处各有大小一颗痣，我也终于明白，这是前世簪子刺下的印记，我是宦娘，也是倩兮，而他们难道……？？

醒来前，恍惚中我听到有个声音在说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努力回忆，怎么也想不起。再躺下，就在朦胧中，有听到了那声音：

熔了银蝶簪，也熔不掉你们生生世世的纠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