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夜：与梦兽

◎ 第一夜

你要我满口的牙齿次第脱落
又叫人装扮成我的亲人，使我相认
并且认定。死亡像每晚七点钟的新闻不容错过

而你并不满足，叫嚣着我一共有二十八颗牙齿
光秃的土地上又有新鲜的建筑物隆起
还有一具鲜活的肉身，每日恸哭
除了恐惧，无法猜测你的下一个目标

整座城都在暗夜里熟睡
只有你和我醒着，四目相对
我连仇恨都提不起来，泪水决堤

你轻抚我的肩，又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十九年前的我被母亲抱在怀里

你携我到了城墙之上，看遍地的坟冢
依次是我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兄弟……
你说天快亮了。还有，人活着时爱别等死了
你又抚了一下我的肩。梦醒

◎ 第二夜

我卸下带了一整天的面具，躺在床上
你说这次我们一起回北方，然后
背起我的身体，在天空飞翔

我抱紧你的脖子，风在我的耳边呼啸着
我看见我的同学和老师在城市的楼群里睡着了
还有江阴大桥和依旧浑浊的长江水
2004年，这已经是我第六次经过长江

我敲打着梦兽的头，说错了，这里不是故乡
故乡早没有了大片的森林，只剩下黑色的烟囱
梦兽低声地笑着：

我看见自己和小伙伴在碧绿的河水里嬉戏
蓝天。白云。绿树。和会唱歌的鸟

“可惜变成了梦里的林地。你日日夜夜总是惦记！”
一棵树睡了，许多鸟也睡了……
整个城市都在做绿色的梦，和我一样
天快亮了，我们又将重新带上自己的面具

◎ 第三夜

我嘲笑你总编些乱七八糟的梦来敷衍我
你恼了。午夜让我一个人在水里不停地写字
又眼睁睁地看着文字消失，不可挽留

我固执。某个晚上，你又使我莫名地怀孕
并且在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蝴蝶斑
最后却生下厚厚的一叠白纸
大片大片的空白。很空，空得晃眼

你看我目瞪口呆的表情终于得意
转身离去的一瞬，又留下一片土地
你说要等我在白纸上写满字，才可以带我回去

我的渴望聆听的耳朵早在许多年前就聋了
甚至遗忘天籁与流言

北方的故乡，父亲在田野上播撒种子
种子长成庄稼。我把铅笔和词语一并埋进泥土
梦境终于被阳光的刀片切断。我的干裂的唇
渴望。你什么时候能够带我回去

◎ 第四夜

一路上，春暖花开
第九块石头上
挺立出嫩绿的小瓣尖

一些词语打扮亮丽风景
比如“春天”、“花瓣”、“大海”……
蝴蝶与蝴蝶
还有两只虫子在恋爱

我们不要比喻
一重山，一重水
杜鹃花儿白里透红

今年我二十
你是我的爱人

没有红狐出没的草地
我是一只梨
没有你
我是一只倒挂的梨

◎ 第五夜

对面的阳台上，一棵开满紫色花朵的树
和一只羽毛洁白的鸽子
哥哥在厨房忙碌，烧一盘用话梅做作料的鳗鱼

那扇窗户紧紧关闭。风说花瓣不染半点尘埃
哥哥洗干净盘子，然后在里倒满红色的辣椒酱
（像砧板鳗鱼留下的粘稠血液）
我的胃又开始挣扎，拒绝食物

那个男孩始终没有听警察的话
躺在花丛里，血流不尽
好心的人也只是许多旁观者，摇头叹息

这时候，有一片紫色花瓣落下来
半空中漂亮的弧形线条

那扇紧闭的窗户像潘多拉的盒子
神秘。（小小的梦兽……）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一张少年的遗像
四壁贴满舞蹈的奖状

◎ 第六夜

小妖下了公交车，在西站门口看见徐霞客的雕像
还有一只乌鸦站在徐霞客的头顶上
接近十五分钟零六秒，它保持固定的姿势

这期间有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叫花被一个女人踢到
然后他爬到小妖的脚边，继续乞讨
（小小的梦兽……）
小妖转身。转身。给了小叫花一元钱

小妖想起家乡的弟弟应该和他一般大
小叫花如果读书应该是六年级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从小妖身边经过

“喏，喏，那就是江阴的市政府，
中央领导批评建筑物太休闲化，作为一个市区的政治机构。”

“土旮旯。土旮旯……”
许多卑微的尘埃随着空气游荡到城市
“傻孩子，别迷路了。”
“继续睡吧，等会我们一起回家……”

◎ 第七夜

外面好吵，是老师在不停地敲门：
“要地震了，快起来！”
“要地震了，快起来！”我又重新重复一下

是谁误传的消息？我们等到凌晨三点
抵不住瞌睡虫的诱惑，重新躺在床上
并且酣酣入梦
（小小的梦兽，……）

一个黑衣人在前面引路，带我走到教学楼的后面
远处漆黑的一片，看不见她的脸
却像一个人。那个时候，我的奶奶已经去世两个月

她的眼神很像。一直盯着我
等到东边的天发白，有鸡啼鸣

我站在教学楼的后面，那个黑色的身影消失
瞌睡虫又来骚扰，我倒在床上
无意识地记得自己连鞋子都没脱
清晨醒来，真的是一个梦。可是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

◎ 第八夜

天空是蓝色的，河流是蓝色的
小船是蓝色的，花朵是蓝色的
麦子是蓝色的，小妖是蓝色的

小妖的眼泪也是蓝色的
在古槐树下，燃起蓝色的烟
祭奠爱情。在风中飘荡成蓝色的绸带
（亲爱，别说蓝色是单调的颜色）

鱼儿在水底吐出蓝色的泡泡
风儿打个旋，又将记忆带回原处
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没有深浅（混成一个整体）

无法分辨
气温33度，小妖的汗水也是蓝色的

一条蛇穿过花朵的身体，疼痛难忍
亲爱，血液也是蓝色的
我看见你厌烦的表情，风早已经割断了我的动脉
这个世界是一体。没人看得见

◎ 第九夜

整个梦里，你在我的206根骨头里不停地挑选
要选出一根做新屋的房梁
第二天，我看见你红色的瞳孔和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告诉你，我的骨头是用来拼凑文字的
我们在梦里做个游戏吧：我的王出现
所有的骨头将以抒情的姿势排列
还可以开出许多美丽芬芳的花朵迎接

（我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你来时，花朵已经奄奄一息
小小的梦兽呵，……）

一些寒冷的空气穿越
在骨头与骨头之间。不要再给它们编上序号

抓把盐，将生活腌了吧
骨头一根一根地碎了，你敲打的姿势始终不变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
除非梦醒

◎ 第十夜

一只黑猫
我将它丢在小巷子里
然后转身，以为可以忘记

“喵，喵……”
一只黑猫在流浪
我以为它已经被好心人收留
（这些都是题外话）

算命先生说她的儿子在结婚之前就有了孩子
空气稀薄。听电话的人开始缺氧
夜很黑

一只狗睁着铜铃大的眼睛
它的嗅觉很灵敏。女孩变成猫的模样

八月十五，那个女孩会去看望老人家
灵魂蜷缩。像饥饿的猫，流浪的猫
找不到回家方向的猫
（小小的梦兽，别让他知道我就是主角）

◎ 第十一夜

让我换一个姿势，翻身向右睡着
一只红蜻蜓在前面带路
渡过那条江，前面便是你的故乡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顿，你坐在堤坝上
身后大片的紫色花朵盛开
你又想着爬上树，摇落一地的红
惊跑栖息的梅花鹿，开怀大笑

佛是孩子，站在菩提树下
拈着一朵花
我可以再翻个身，向左

站在窗边，无须促膝交谈
只看你落笔写下诗行。等累了，灯自熄灭

有青蛙绿色的歌谣
梦兽舞蹈
红蜻蜓停在你的笔杆上，不睡
我是孩子，站在菩提树下微笑

◎ 第十二夜

那个男人手摇檀木经轮，在红色太阳下
转身。（是你。我的小小梦兽了解我）
头痛、胃痛。五脏六腑开始翻滚，在繁荣的拉萨

傍晚，经过一家散发着羊肉腥膻味儿的餐馆看见
布达拉宫门前有一个手抱胡琴的藏族老人，衣着邋遢
（小小的梦兽）我在心底一直渴望的地方，没有
“那个叫桑的女人，以古典之美端坐。”

请容许我保持沉默，除了说：“扎西德勒！”
今晚，我们从左往右绕行玛尼堆和佛塔
我们要祭拜天、地和祖先，然后寻找释迦牟尼

他说，经筒和经轮不可以逆转
请你也不要触摸我的头顶。我在拉萨

拉布及康山顶有莲花盛开，可以治疗杯弓蛇影的病症
（小小的梦兽……）
“左贡嘎。月色悉索的江那边
那个叫桑的女人，以古典之美端坐。”

04/6/11-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