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指环·蒲公英

漆黑一团中，慢慢充盈着一阵香味，最后我辨别出来了。是它，是蒲公英的香味！我翻身起来，然后赤脚坐到椅背上。我闭上眼睛，想象她会从哪边过来，说：“为了等你，凌晨三点我就醒了。我知道你会来，虽然这么多年你从未来过。”进来的女子默不做声，我就接着说：“我猜对了，你果然从我背后过来。因为无论我朝向哪边，我总能立即肯定：你会从我的身后到来。”

一袭白衣，她的声音像凌晨的第一缕阳光：“我们到过许多相同的地方，却无法相互认出。每次，我们都是擦肩而过。”

因为默契，我没请她坐，也没开灯。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她手里握着一枝蒲公英。在说话的间歇，她用尖尖的手指捏起一片冠毛，置于唇前，尚未见她吹气，那羽状的绒毛已经悠然飘荡在空中。

我就说：“比那时更为优美了。”

她笑笑，没有哭。

绒毛悬浮空中，久久不落。



沉默良久，她开口了：“有一年，田里的西瓜都像气球一样飘在半空。我说摘，你就攀着藤蔓上去。后来，你在上面问我要不要顺手扯一片云彩下来。这些你都记得吗？”

我坐在椅背上，转向她说：“记得，那时你在下面喊：‘小心呀，抓牢。’”

她接着说：“到了秋天，我们就躺在收割过的麦田里，当你抓住我的右手时，夕阳正把天空染得通红。等那阵最初的慌乱平静之后，我才发现：手指上套着一个指环，一个蒲公英指环。黄灿灿的花蕾被你细心地缠结在麦秸上，当时我想，即使纯金也不会有如此耀眼的光泽。”

“是的，当时你说它比金还重。而如今我仍渴望抓住你的手。”

她似乎没听到我插话，继续说：“此后，我一直戴着它。直到有一个秋天，我发现蒲公英成熟了，金黄的花蕾绽开，成了白色的花冠。我不敢出门，不敢开窗，眼睛牢牢地盯住它，好像这样它就不会飞走。可是第三天，它们乘着我说梦话时呼出的气息，一片片地飘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我说：“我也一直在找你。也许你还记得那年在竹林里，风一来，吹动你手里的竹叶风车，你就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看’。那风车就带我们上升，上升。我问你，我们会飞到哪儿，我们还回家吗。你就说：‘你就是我的家。’我想你不会忘记这些的。此后我就一直呆在屋子里想这件事。有多少次，我隐约听到了你的声音，就想从窗口跳出去找你。”

她笑了，用目光堵住我的嘴：“幸亏你没跳，一跳，你就再也停不下，也回不来了。因为我早已经知道窗口外面还是窗口，窗口外面只是窗口。如果你跳窗，你就会永远生活在窗台上。”

我说：“我知道我也不能跳出围墙，那后果就是永远生活在围墙上。诸如此类的逃亡从未有人成功过。于是我只能把枕头想象成你的面颊，整晚贴着它睡觉。”我注意到，她脸上泛起些红晕，眼里掠过迟疑。



又一朵蒲公英从她指间飘出，携来她的轻声细语：“但我们仍在互相寻觅。”

我说：“我记得你的样子，我知道无论你在哪里，你手里总是握着一枝蒲公英，这样，即使在人群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是，在每条河流最长的桥上，在每座城市最高的楼顶，我都抛洒过蒲公英。”

我有点感动：“我知道，所以我永远抬着头走路，我想总有一天，我能看到从天而降的爱的信息。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看到过？”

“等一下你会明白原因的，我曾经也这样问过自己。当时我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找到你的机会，在每条路上，走几步，我就要摘下一朵，将它吹到风里去，让它飘啊飘，在它落地之前，我又及时地放飞另一朵。”

我想上去拥抱她，就跳下椅背，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来，空中始终有一朵为我飘扬的蒲公英。”

她轻捷地后退：“有一回，人们让我把全城的街道打扫一遍，因为人们发现地上的不是雪，全是……”

我看到窗口洒散了银色的月光，就准备去开窗，边走边说：“那是因为你在城里走得太久。”

她有些仓皇地说：“请别开窗，别开。”

我重新坐到椅背上，一边忧伤地说：“我始终觉得冷、寂寞，夜里，花开的声音充斥我的房间。只要我一开窗，只要月光一照到我的眼睛，我就觉得胸腔里积满了冰水。”我看她并不明白我的暗示，就直接问：“你能否像当年一样抱着我，让我依偎在你的胸口？”

她接着原来的话题说下去：“是的，我迷路了，因为我没时间看路，因为我不能停，我怕一停就永远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所以我们最终将互相找到，那会是在一片最安宁、明净的地方。那里会有一片河滩，上面每块鹅卵石都像钻石一般闪闪发光。我们就会有时间将它们一块块翻起，那下面，或许是一堆惊叫，可能是无比清脆的笑声，也可能忽然飞出一片红晕，正好停上你的面颊。”

她没说话。也许是因为蒲公英的香味，也许是因为久久的沉默，我觉得寒意渐渐地侵入我的骨骼，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就说：“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有时候，人们取暖的方式仅限于此。”

听了这话，我注意到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洁白柔软，我就说：“在我刚才所说的河里，河水是那样的清澈，以至每条游鱼都在追逐自己的影子。我们可以下水，去摸索许久以来藏匿其中的青春。”

我确实看见她眼里的火焰在慢慢升起，这使我开始有些信心，就说：“那里，你可以光着脚走下去，清清的河水温柔地漫过你的洁白的脚踝，你的小腹、胸脯，你可以把水的清莹当成我的目光，把水的温柔当成我的手指。我想我还会走到你的下游，这样我身旁的河水就会带有你的体温，我就会感到像是在你的怀抱里。”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那时没有拥你入怀，看来这让我们遗憾至今。”

我听出她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愁怅，就说：“我想，就当作我们现在是首次见面，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答非所问：“我知道，每天傍晚，当你窗外的这株杜鹃照例哀啼时，你除了回忆就什么也不能做。”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搜寻，惊异地说：“你说什么杜鹃？你想说的是你自己的窗外？”

她并不惊讶，淡淡地说：“我说的是这里窗外的杜鹃，如果你没有看到，也并不奇怪。这只能说明：我们仍然不是在一个世界里。”接下来她似乎想向我解释，却说：“你摸摸自己的下巴。”

我一摸，非常吃惊。因为原来胡子拉茬的下巴现在居然光滑洁净。

“所以，现在你是在梦中，我们都在梦里。”

“但杜鹃能证明什么呢！”我抗议道。

“我看见了杜鹃，而你没看见，这说明我们处在不同的梦境。也许这就是虽然我们在交谈，却仍互不理解的原因。”

“你是说我们的距离依旧遥不可及，你是说即使在梦里我也不能拥有你？”

她纠正说：“不是遥不可及。”

她捏起一片蒲公英，放飞，然后才说下去：“因为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在同一个空间，我们可以用‘遥远’来表示距离，但现在我们不能。人们所处的世界是不同的。例如在同一间屋子里，男人周围总是充斥着声响，而女人总是嫌太过安静。不同空间的事物，根本不能说遥远，是吗？”

“那就是咫尺天涯？”

她宽容地一笑，说：“你又用了表示距离的词语，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其实事情总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有时候，人们只要翻一个身，就可以相互靠近。因为我们有成千上万层梦境，翻一个身，就跌落一层。但我们依旧无法相会，因为在梦中我们不可能知道自己身处哪层梦境。”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问题：“刚才你向我说明了椅背上的我不是原来的我，那么，也许你也不是原来的你？”

她专注地盯着眼前悬浮的蒲公英，好像那里有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说：“如果你总是这个吹着蒲公英的女子，我总是这个抽着香烟的男子，那么，我们一定能够再次相聚。我要让你知道，蒲公英的爱情虽然虚幻缥缈，但是永恒。”

“那时我们都没想到，蒲公英指环是一个忧伤的隐喻，它的含义是：青涩的爱情是光耀照人的，成熟后的爱情是轻飘易逝的。”

我不禁用手摸了摸额头，说：“请别这么说。每当想起那些脆弱的、易碎的东西，我就觉得世界在不住地脱水，我觉得这里迟早会变成一片沙漠。”

她用怜悯的目光抚摩我，说：“那是因为你总是流泪的缘故。我们心中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没多少让我们用来流泪的水。希望我走后，你不要老是这个样子。” 接着她转过身去，朝门口走去。



我想伸手去挽留，她说：“这样不好，连风也不能碰我。”

我恍然大悟，说：“原来你就是那株逐渐飘散到空中的蒲公英，所以你才这么柔弱，所以你从不站在窗口，所以我永远也不能触摸你。原来蒲公英的香味就是你的香味，原来你吹散蒲公英就是在一点点地吹走自己的生命！”想到她一直在用生命来寻觅我，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悲恸与留恋，就说：“那我们至少应该约定，约定下次怎样找到你？”

我觉得只有在给我送葬时，她才会这么凄楚：“没办法的。即使是我的蒲公英，即使是你的香烟，都不能作为永恒的信物。因为在千变万化的梦境里，什么都不能肯定。”

“离开你，我又如何生活？”

她回首，凄婉的目光倏忽而逝。我僵直地坐在椅背上，无可奈何地发觉蒲公英的香味一点点地在黑暗中消失，就像坠入河面的雪花一般，幻化至无形，最后只留下一阵缥缈的回响：“生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因为所有的事都将无法挽回，因为你会忘记今晚的事：它仅仅是你梦中的随便一个你见到了我梦中的任意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