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蓝图

从桌上的信件来看，刚被警卫用刺刀捅死的老人是国立中央大学的退休教授。现在他躺在门角里，松井看见他的衣服迅速被鲜血浸染成黯淡的红色。由于临死的挣扎，他身体扭曲，指甲里抠着门框上的木屑。

两个警卫正在逐屋翻箱倒柜，随后松井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叫，再是呵斥、瓷器破碎的声音。

一个女孩颤栗着，被押在客厅，挣扎祈求。透过抹在脸上的炉灰，仍看出她的脸光洁白腻，十四五岁的少女，青春逼人，无可掩饰。看到老人的尸体，她疯狂地扑过去，披头散发，尖叫：“爷爷！爷爷……”

“队长，您先来。我们在屋外等着。”

１２月13日以来，为了能在挣扎的妇女身上顺利掏出，这个警卫的裤扣从未扣上过，眼睛通红，如噬血的野兽。歇斯底里后的疲惫，疲惫中的歇斯底里。

叼在猫嘴的麻雀，她的眼睛让他产生这样的联想。那双眼中的绝望像冰，仇恨像火。黑色的冰，黑色的火焰。

“我对支那女人没兴趣。” 松井冷冷地说。

这并非同情，亦非道德，主要是因为胃里翻涌着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

但他也无意阻拦，十天来，所有人都麻木了。所有人都在进行这以强凌弱的血腥游戏。在这座城里，弱肉强食是唯一的道德，荒淫残暴是仅存的规则。　　

松井想，每个世纪，都会有一场这样的末日狂欢，如果将几千年来人类的奸淫历史载诸史册，若非汗牛充栋，亦可蔚为大观了。

女孩看到了自己的噩运，企图夺路而逃。警卫一把揪住她瘦弱的胳膊，一手撕开她的前襟。

在松井听来，撕开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转身回到书房，但并不能立刻安心翻书。沿街的窗口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夹杂妇女的哀号与小孩的啼哭。客厅里，暴行仍在继续，椅子被蹬倒的声音之后，是打耳光的啪啪声。他们甚至不肯堵上女孩的嘴，因为尖厉绝望的惨叫更能激发他们的兽欲。

松井注意到书桌上有本摊开的书，显然死者今天还在读它。在军中担任过翻译的他对中文极感兴趣，但更主要的是书本那黯淡无光、边角卷翘的古旧模样吸引了他。

是手抄本，松井有点吃惊，因为那种文字他从未见过。字母占了大多数的位置，没有标点，以或大或小的空格隔开，几乎没有单词。这种语法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他甚至觉得从上下左右都能开始阅读。所幸里面夹了几张纸，写的是中文。

松井直觉它们与这本古籍有关。这种猜想随即就得到了证实：在古籍第二章中，松井找到了两处用铅笔添加的注释：“地狱”和“蓝图”。而这两个词也出现在第三张纸上：“耶和华的地狱蓝图是最完善的”。

经过反复翻阅对照，松井终于确认：除第一段教授写的序言，纸上就是古籍第二章的译文——



本来我不想翻译这本小册子，但从13日开始的事件使我开始认识到书上所言并非无稽之谈。有些段落因字迹模糊而无法翻译，至于它到底是会议记录，还是虚构的文学作品，又如何流传至此，有待考证。现在只能初步推测：上面记录的事应该发生在《圣经·创世纪》之前不久。所以我将之命名为《创世真相》：

对于“人”这种恶劣的灵魂，唯一的办法就是惩罚。事实已经证明，任何姑息纵容都于事无补，相反还严重威胁宇宙的完美与和谐。在这种压力下，我们尽可能快地完成了地狱试验。但三个试点的实验无一例外失败了，现将情况汇报给委员会讨论，请从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以便尽快开始地狱的创建。

第一组实验：将“人”囚禁在密闭的囚室中。一开始，它们确实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但过了不久，它们就安于现状、浑浑噩噩。又过一年，它们就全然忘了痛苦，甚至开始自娱自乐。我们的结论是：它们的记性实在可怜。

第二组实验：将“人”囚禁在动物的体内。但囚于猎食动物中的“人”，噬血成性、乐此不疲。囚于被猎食动物中的“人”，却大大出乎我们意料，它们并没有整天处于极度恐惧之中，而是得过且过，甚至因某次侥幸的逃生而得意非凡。因此我们判断：实验并不成功。

第三组实验：给予“人”各种摧残。如火烤、冰冻、蛇咬、下油锅、割舌头、压大石……最初它们异常痛苦，惨叫声不绝于耳。但不久就麻木了，几天之后，连呻吟也很少听到。我们认为：“人”对痛苦的感受性会逐渐降低。

……

在众神无计可施时，掌管畜牧的神耶和华说：“我想我最有发言权，因为我最熟悉动物。我认为，动物的智力、对痛苦的感受力及行为能力都极为有限，因此依赖它们的破坏性对‘人’进行处罚的计划并不可靠。这就是第二组实验失败的原因。从中受到启发，我想可以创造一种更有能力的动物，将之作为“人”的牢狱。这样，让无理智、充满欲望的丑恶灵魂“人”与高能力、高智力的新种类动物相结合，就能实现我们的目的。”

根据他的设想，我们进行了第四组实验：先创造了五千个也叫做“人”的新的动物，再将五千个“人”灵魂囚于它们体内。果然，在我们毫不干涉的情况下，它们自然地出现了病痛、嫉妒、贫穷、饥饿、思念、阴谋、仇恨、暗杀、癫狂、国家、法律、战争种种情况。失败者、贫穷者野心勃勃、夜不能寐；成功者、富有者处处防范、殚精竭虑。可见无尽的欲望就意味着无穷的痛苦。同时，“人”的智力能使它们认识到自己的最终下场，但我们对它们的末日审判可以无限地拖延，由此造成的痛苦也是不言而喻的。可奇怪的是，非但无“人”想要逃离这个肉体的囚笼，相反它们还对此极其留恋。可见耶和华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

委员会已经认定，耶和华的地狱蓝图是最完善的，现在我们任命耶和华为典狱长，负责建造并永久看管叫做“地球”的牢狱及其附属设施。耶和华应该用六天时间来完成地狱的建设，并使第一批“人”入狱服刑，如果地狱运行良好，我们就可以把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其中。



——焚尸的黑烟从窗口飘进来，夹杂些催人呕吐的焦肉气息。松井看了一眼窗外，树上，一个幼儿的尸首悬挂着，肠子垂下来，在风里，飘飘荡荡。

隔壁的女子微弱地呻吟。他走进客厅，看到另一个警卫正伏在她身上扭动。她大腿侧下是一滩血泊，手指朝手背方向畸形地过度扭曲，看来已被扭断，头发散落满地，露出青紫的头皮。

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松井会想到什么？如果不能明白这一点，那么就无法理解他此后的行为。

也许他会想：我们一直把恶人为非作歹的状况称作“人间地狱”，却看不到地狱乃是这个世界的本质。现在，无论从整体（战争……）还是从细节（女孩大腿下的血泊……）来看，这个事实是确凿无疑的。恶行不能创地狱，它只是使世界显露它原本就有的地狱本质，因为创造地狱是神的事情，非人力所能为。

也许他会想：他的手枪里，正好有四颗子弹。这是神秘的巧合还是命运的暗示？

他决定接受这种安排。心如止水。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他掏出佩枪，把枪口对准正在专注地回味这幕丑剧的警卫员，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惶惑和惊恐。他扣动了扳机，满意地看着红色的血激射而出。

另一个警卫回过头来，子弹正好射进他惊惧的眼睛。

地上的女孩从半昏迷中醒来，蹬开伏在身上的尸体，不解地望着上尉，没有感激。这时，她听到他用汉语说：

“既然，我们的确身陷地狱。”

女孩没有哀求，他也没有犹豫。像一切洞悉命运中最黑暗秘密的人一样，他们平静地迎接了两颗带来永恒安宁的子弹。

1937年12月24日，日本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三十八联队第一大队第二中队中队长松井在南京死亡。据我所知，他是二战中唯一因胜利而自杀的日本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