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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 泡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6 01:08 阅读:
浴缸里有很多泡泡,偏我是个破坏王,专门追着美丽的浪漫的泡泡伸出指去,目的是戳破,“嘭”,让它们爆炸,然后告诉自己,它们都是易碎的幻象。假设可靠程度和结实程度成正比,那么它们的结实程度还赶不上镜面玻璃。



那天我们吵架了,和人们习以为常的情状不同,我们有自己的特殊表达方式。他一声不吭的,把很多东西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就在边上念儿歌。



我最恨他扔东西,明明是他开了菜单让我按图索骥,现在却这么扔,在我看来扔掉的不单是一张张钞票,还有我的一条条腿,为买它们而跑断的腿。

一般来说,我越不高兴就越高兴。所以他扔得越起劲,我的儿歌就念得越发声情并茂,最后奶声奶气唱道:“一条小鱼游来了,游来了,快快抓住……”



他终于粗鲁起来,将我推出门去。我笑嘻嘻地让他推,谁动怒了谁输,这是公认的判定规则,我当然要保持完胜。直到他“叭嗒”上了锁,我才发现胜利者没啥可高兴的,这意味着他可以轻轻松松躺在房里看电视,而我只能在外头站着,要不和民工似的随便找处楼梯当躺椅。



起始我让他开门,从“芝麻开门”唱到“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他不理睬,意思是吵都吵成这样了,没啥可商量的。于是我一转念,把游戏内容变成了攻城。



假如有根直径三十厘米的大木桩,攻城会比较就手,可现在走廊里空荡荡的,莫说木桩,连拖把棍都没一根。我只好举起最象木桩的腿,一下下向门踹去。

城门很坚固,攻不开。



想了一下,有云梯同样可以解决,只要跳进城去,门开不开都是不打紧的。四下寻找:我的云梯呢?



一眼瞥见了走廊栏杆,不禁心花怒放。三下两下爬上去,手已经攀上了门头的气窗。

我气势汹汹地爬窗,迷糊想起,栏杆外就是天井,往下是十七层的高度,人掉下去就可以做自由落体运动。如果那是十八层地狱,没准我会考虑,可惜十七是质数,不美观,无法吸引我去跳,甚至无法吸引我去哆嗦。



现在我已经爬上了气窗,拱进了半个身子。我扭啊扭啊,要在狭窄的空间把腿拔过来。他在踹门声响起的时候还很定心,顾自看他的电视,我这头没声响,他反纳闷了,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奈不过好奇,穿起拖鞋跑出卧室来看究竟,这时候我已经抽过一条腿来,斜骑在窗上。



我居高临下朝他得意地笑,得意地笑。他立刻就崩溃了,抱着脑袋倒退一步,背转身去发出一种既象笑又象哭的声音,这种声音容易引起人的幻觉,我仿佛看见他将脑袋往墙上撞去了。究竟撞了没有呢?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有线电视的插座后来就坏掉了。



他泪流满面,把白袜子带在手上,可能是糊涂了,也可能假装那是白旗,总之给我开了门。我跳下窗温和地警告他,不要把我惹急了,因为一旦我急了就会镇定下来,我一镇定下来就会有人倒霉了,这之后总有人会疯掉――肯定不是我。



有个朋友说多了一只波斯猫,他很感兴趣,让朋友带来看看。那阵挺拮据,到饭店请客可请不起,那位朋友同也是我的老同学,大约可以将就,我便跑去买菜,弄回家做饭给他们吃。



买了半只三黄鸡,作为最醒目的荤菜端上桌子。余钱只够买蔬菜,我尽量把蔬菜作得好看些,吊人食欲,总算这桌菜从数量上看来不算太寒酸。



他逗弄着小猫,把它并不想吃的东西塞进它的嘴。



小猫不肯吃,把鸡肉吐在地上,我呜呜哭起来:本想把鸡肉让给他吃的,可他却扔给猫糟蹋。



他忽然意识到,为了这顿饭,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脸色一变,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方才还疼那猫好比干儿子,突然就发怒了,把朋友叫来一字一顿地道:“立刻把这只猫拿走,不要让我再看见!”



朋友听这话,初还以为是玩笑,后来发现他是认真的,当场被搞糊涂了,抱猫离开时低声问我:“他在发什么神经病?”



所有的人都说我对他好,都埋怨他对我不好。他自己也知道,但他很怕我对他好。他说就算是不吵架的日子,和我在一起也会和被催眠似的,变得精神恍惚。

说些最温馨的镜头,通常人们都把这叫做温馨。



譬如他病了,我去煮小米粥,一口一吹送进他的嘴。他神志清楚的时候会玩笑说,很想管我叫妈妈,神志不清楚就会说,以后娶你做老婆。假如白痴对白痴说这话,白痴会相信的,但他是神经病,所以我嘻嘻一笑,去烧开水了。



烧完开水沏茶给他服药,他没病时免去服药步骤,在端上的那一刻我总会说:“哥哥喝茶茶。”



这一句发音和普通话稍有出入,“哥哥”念做“果果”,第一个“茶”念第三声,第二个念第一声。连起来念呢,就比较象儿童玩“过家家”时说的话。



开始的时候他比较顽固,总问我:“茶好了没?”我坚持回答: “茶茶马上就好。”时间长了潜移默化,茶的称谓改变了。不管是柠檬茶还是泡沫红茶,无论龙井毛峰碧螺春,一到我们这统称“茶茶”。



结果他在办公室,一次人家顺口问他去干啥,他也就顺口回答说:“我去倒点茶茶。”

当天他就想掐死我,因为这都是我给带出来的习惯。



他当然没能掐死我,我早已经死了,做了神仙,否则我怎么会这么高兴。



我也掐,掐算可有可无的将来。只有一点从来肯定:神经病没法和神仙过。



每次算出这条来,我就恨恨猫到他背后,一口咬住他的后领,或者在他脸上吮出青来,作为背叛的惩罚。他时而嘻嘻笑,时而哇哇叫,反手箍紧我报复。有一次干脆扯下床单,揪起四个角把我扎成了包袱,扬言要背出去贱卖给过路的。



还用马克笔明码标价:一元两斤!



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神经病经常出奔,搁下钥匙就走人。回头一想也是,比旅馆的退房手续省事多了,他能不跑么?



每每遇见这种情况,我便忙着打开柜子,整理他的衣物。只要数数里面还留了几条内裤,大约可算出他回来的日子。不过也有例外。



神经病跑了一周,给我电话,突然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衣柜里内裤的数字我记着呢。喝了口茶茶,我说,做神仙啊。



他又问,那些欺负过我人的里,我最恨的是谁,他会负责给我杀掉。



我最大的愿望他清楚得很,就象我清楚他是神经病。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我 “哦”了一声,反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呆了:“谁告诉你的?”



“需要别人来提醒我么?”我扳着手指算给他听,“每次只有当你内疚时,你才会想起补偿。什么样的内疚会这么严重,以致你急得不惜杀人也要了却我一个愿望呢?当然就是和别人结婚喽。哈!这太简单了。”



他楞了很长一段时间,叹气:“你实在太聪明了……”



我说:“早知道有这天,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当初我算了无数次,你还死活不信……现在可知什么是神仙了罢?”



神经病默然无语,电话那端传来小汽车的女声警告――“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我顿时明白过来,肃容起身,拉开窗帘往楼下看去。果然,他使用的是新村门口的那个投币电话亭。



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电话,就和琴手夹小提琴那样,一边挥手再次向他证实,一边不停重申:“我是神仙呐!我是神仙呐!”周润发脑坏吃巧克力的时候,说自己是赌神,用的就是那个语调。



神经病抬起头看见了我,无处藏身。事实面前无可辩驳,他不再就这点和我争辩,只低声道:“说吧,你究竟恨谁。”



我远远瞧着他,说:“我谁也不恨。”



他突然发病了,捏着话筒大叫:“告诉我!究竟恨谁!”



瞧他那恼羞成怒的样子,太不象话,我严厉地批评他:“小朋友要乖!不要乱吵!”一下就把他震住了。



想起些画面来,语调渐渐温柔。我说:“今天不讲故事了,听阿姨念‘四勤四不’吧。以后你要牢牢记住了。



“一,勤洗手,剪指甲,二,勤洗头,理发,三,勤洗澡,换衣……”



话筒那头传来呜咽,他揪住自己头发蹲下去了。



小汽车带着神经病走了,我搁下电话,放水洗澡。



以后只要洗一个人的衣服就可以了,以后只要一个人管饱就行了,以后还有一张大床给我一个人睡,还有,今天要把所有的被子都盖上,这是蓄谋已久的!



在浴缸里摇头晃脑,我盘算着没有神经病在身边的好处。浴液迷了眼,仰面迎向莲蓬龙头,咕咚咕咚,水流穿过咽喉,流进胃里,效果类似喝烧酒。



懒洋洋躺进满盆的浴液,我要让自己浸得香喷喷的。



一个泡泡,两个泡泡,三个泡泡……成群的泡泡围着我转,开始我还想抓住它们,后来累坏了,躺在浴缸里睡着了。



只要皮肤温度比水温更低,在凉水里也会感到温暖。只要难受得比难受还难受,就不觉得难受了。醒来时水都凉了,可浸在凉水里还特暖和。



毛主席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出了名的。现在轮到我出名了,一不小心就舒舒服服洗了个凉水澡,什么意志坚强,一点不需要。



钻进被窝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好处,过去神经病总是全身冰凉,进被窝后半天热不起来,尤其是双脚。全靠我这汤婆子,将他的臭脚丫捂在胸口和心肝宝贝似的,才缓过劲来……现在我只要捂暖自己就行了。



我把自己塞进几层被里,和木乃伊一样紧紧裹住,然后双臂合抱在胸前,低声默诵:“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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