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TERFLY

BUTTERFLY，是她一直用的香水，在告别以前。喜欢那种浓烈的香。每个夜晚临睡前都会擦一点在手腕上。寂寞的芳香中睡去。也许是需要陪伴。
需要一种气味，要熟悉的，强烈的，才可以沉溺。忽略掉一切其它，给灵魂唯一持久的呼吸。潜伏在暗处、寂静的呼吸。
他不喜欢她的香水。太浓了，他说，为什么不试试别的？
她笑，眼睛明亮。望着他，轻轻的摇头，轻轻的。有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细碎的发丝温柔的滑落肩膀。
他一直不喜欢长发。感觉有太多的缠绵在里面。因为黑，无法被视线穿透。隐约散发危险的气息。
他不知道为什么爱她。或者是否爱过，是否还在爱着。那个夜晚他突然这样想。
凌晨的地铁旅馆里，风扇转动出轻微破碎的声音。
走廊上苍白的白炙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平静安详的睡容。有种苍白的美丽。他感觉到心里柔软的疼痛。
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凌晨的水很冷。泼在脸上直接而清醒。他把脸整个浸在洗脸池里，久久久久屏住呼吸。有温热的液体从眼里溢出来，缓慢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嘴唇在水中颤动，却没有声音。
用毛巾擦脸的时候闻到了刺激的香味。BUTTERFLY.今早她用过他的毛巾。
BUTTERFLY，蝴蝶。
她送过他王菲的歌碟里面有这样一首：蝴蝶飞不过沧海……
她平时喜欢挂在嘴边轻轻的哼。
走回房间的时候心突然紧缩。在门口听到轻微的啜泣。推开门，她坐在雪白的床上。幽暗的光线里，睫毛染着细碎的泪光。
像纯洁的伤口，黑暗中绽放。眸光清澈。
他进来。她忍住哭。怎么了，他说，怎么哭了？
她摇头。冰凉的液体溅落在他手上。
刺痛了皮肤。
他摸到她的手心的湿润。
我刚洗脸去了……傻孩子，一分钟没看见你就哭了。他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寂静中回荡。谙哑的。
她抱住他，开始哭泣。
如何去安慰……
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侯，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问，细小的声音。伏在他耳际。被眼泪湿润。BUTTERFLY的气息蔓延，狭小空间里面，放肆蔓延。
白天的时候，她在他刚晒干的衬衣领口悄悄擦上去。他有些哭笑不得。男人身上有这种道味多尴尬……我明天还要穿它回去的。他假装生气。她咯咯的笑，调皮的冲他眨眼睛，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温柔亲昵。
明天早上就散了，它不会停留很久的。她说。香味会随时间慢慢变淡。
淡淡忧伤的语调。
而香味还在。此刻。
她的哭泣也就在胸肩。凌晨总有太多混乱感念，记忆里面一直无法释地的诺言。很多时候他是在乎诺言的人，始终感觉自己负担着某种责任。沉重，压抑，让他呼吸困难，却无法挣脱。
每个从沉梦中惊醒的凌晨。每个黄昏。每个恍惚的刹那。微，他听见自己轻声无助的呼唤。微，你在哪里……
微。
你还忘不了微吗？她常常问。清澈的目光追着他。
他不能回答。
也许也永远都无法回答。
偶尔几次被问急了，哄她说，好了好了，早没有了，那么久以前的事……
但过后很快的后悔。
他说，他是一生只说一次我爱你的人。
可是他从没对她说过。她只是浅浅笑着，等。没有任何怨言。
她不知道她的等待已经给了微。
他不敢坦白告诉她，不敢。也许是怕失去她。
责任。那什么是责任呢？是岁月里一再坚持着的、早被遗忘诺言，还是，黑暗深处冰凉的眼泪，怀中微微颤抖的身体。
钱包里一直放着的照片，这么多年了。微。
已经磨损得很旧。残留了最初纯净容颜和美丽回忆的纸片。那时侯，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改变。闭上眼睛，还能听见那个声音，在耳边不断的缠绕缠绕。诺言。疼痛。往事的沉淀，寂寞中撕裂的声音。
回忆是一种罪。而我们不够虔诚，所以没有办法给它原谅。
他俯下身亲吻她。
是温暖芬芳的嘴唇，柔软，触动记忆深处最熟悉的感觉。还有眼泪。
感觉到她的颤抖。他把她抱紧。
她在黑暗中止住哭泣，沉默。如水的寂静在夜色中沉落。沉默中的吻和抚摩，凌乱而没有任何布景。
BUTTERFLY，她的味道，终于在最后的瞬间将他淹没。
吻过她的颈间的时候，抬起头，看见她的笑容。突兀于暗处无邪的苍白。
她盯着他的眼睛。
知道吗，我喜欢你的眼睛。她笑。它们很黑。可是我看不清里面藏了什么……
还有你的吻，是冰的……
一种深刻的恐惧升起，他听到自己内心的溃败。
她抚摩他的头，短发细碎，在皮肤的摩擦下快乐的颤动。他把嘴唇按在她的眼睛上。那是让他心悸和疼爱的光泽，很多的时候他都无法面对它里面的潮湿。有太多潜藏的倾听，在他不能言语时候轻易的透析他。他常常感觉会遁形。而她只是笑。也许一直都清楚知道，只是不愿去揭穿，某种真相，或者幻觉。
你像我的小狗狗……她突然说，稚气的。
有小狗狗一样软软的毛，和摸上去温暖的感觉。他被逗乐了。还是个孩子，怀里抱着小狗狗温柔抚摩的孩子。
你以前养过小狗狗吗？他轻轻咬她的耳朵。
是。很小的时候。她用气声说。
那时侯还没有爸爸和妈妈。我住在北方一个很冷城市，姥姥家。一天，一只小狗狗突然跑到家门口来。小小的，有好多软软的毛，黑得小豆豆一样的眼睛。我高兴急了，趁姥姥不注意的时候，把它抱出去藏了起来……
为什幺要藏起来呢？他问。
唔…，怕挨揍吧。那时侯舅舅每天都喝得醉熏熏地回家，满脸酒气的瞪着我，叫我滚。滚回你们南方去，小狼崽子！他大声的吼，过后打我。还有美姨，她长的很像我妈妈，可是从来都不对我笑。只有一次她笑着摸我的脸，说乖，然后拿走了妈妈带来的玩具和漂亮裙子，给了她的小女儿。她有时候也打我。但没有原因……还有很多孩子，会在走到路上的时候突然扔很硬的雪球过来，砸在我头上，然后起哄的怪笑，跑开。姥姥就默默的把我牵回家，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怕它也会挨打，就把它藏了起来。在一个堆了很多破木板的小垃圾堆里，用绳子绑住它的脖子。然后跑回家，垫着凳子从方桌上的大铁盒里偷了红糖，飞快的跑出来喂它。
那天才下过很大的雪，冷极了。我把手伸进它的毛里，暖暖的。它跑过来蹭着我，小尾巴使劲的摇，仰起来舔我的手，痒痒的。呵呵，我当时想，它也是从姥姥家里跑出来的吧，要去南方找妈妈，我们可以一起走……我不知道它叫什幺，就叫它南蛮子。那是别人叫我的名字，我从南方来，是野蛮的南方人的孩子。它也是吧。它细细的哼哼，咬我的袖口。
她微微的笑，眼睛似乎看着很远的地方。模糊的心像沙铄沉淤的水域，时光的流离里面，最初的甜蜜和伤痕抚摩过的印记。
无声的叹息穿越。心脏隐约跳动的声音。
他温柔的贴住她的脸。后来呢，你把它带回家了吗？
没有。它死了。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第2天一早看见它的时候，就死了。毛上都结了冰，在脏木板底下缩成一小团，只露出冻成紫色的小鼻子。我想……它昨晚一定一直在哭，很伤心……
他把她的脸埋进怀里。
她压抑的呜咽的声音。
乖，乖……他轻轻拍她。小时侯有没有人这样拍过你？
她在他怀里摇头。他吻她的头发，我知道了…，知道了。
是深重的疼痛湿透在胸膛。和恍惚的往事一再隔离又一再纠缠涌起。很多的话语我们需要在不同的时间重复的说，尽管想过要把它守住只给某个曾经的人，然而不能够。我们需要的太少，所要的付出又是那幺沉重和微不足道。爱过的某个瞬间，会在很久以后的另一个时刻重复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演出异样的温暖和陌生。他不知道是否还有承诺的能力，但他突然想给予。
如果有来世，我要做你父亲。他吻她的眼泪。你相信来世吗？
她不回答。静默在他怀里。
像微一样。
微。很久很久以前的诺言了。还有责任。
如果没有微……。
可是你不爱我，你爱的是微。
我知道，其实我是知道的，一直。
你为什么能跟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他的嘴唇在时间的褶皱处凝固。发不出声音。她的眼睛里面，遮蔽了所有不安。
你很勇敢，我说过。你有追求和坚持的勇气，无悔执着的诺言，不能舍弃的责任。而我不同。我是随时可以失去一切的人，游离在往事与未来之间。幻想停留，温情和宠爱，但足够清醒，不会去相信。在每一个清晨醒来的时候，有面对一无所有的准备。每次出发去想去的地方，就没有回来的打算。
身边的，其实无需真实或永恒。只要一瞬。
好象爱情。
没有相爱可以支撑到黎明以后，我们只有瞬间。
燃烧，或者熄灭。
然后告别。
他把她的肩握到生疼。她叫出声来。是单薄凄厉的颤音。直插进灵魂最深处。
她凝视他。暗处模糊的光线里。
我说对了。她轻声的笑。嘴唇弯曲成脆弱的弧线。
说对了什么？他举起手，遮住她的眼睛。你说对了什么。
你知道我不爱你吗。他吻她。暴露在凌晨寂寞空气里冰凉激烈的吻。你以为不爱一个人是单纯和随意的快乐吗，你以为不爱一个人是简单地说不爱就不爱吗，你以为离开一个人就能得到安宁和自由了吗……
你以为你说对了什么。
在这个无法呼吸的瞬间，听不到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埋压心脏的底层寂静的汹涌。
跟我回去。他抚摩她的额。明天清早走。
她摇头。
不想家吗？
我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哪？
北方。
哪个城市？什么时候回来？
……
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不要再问了。你知道我不会说。
他沉默。
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她笑，摇头。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找一百个城市，直到把你找到。你给我记住。
诺言吗……她把头转向一边。不要告诉我好了。我是没有责任的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包括自己。我不要你的诺言和责任。
你是自由的。你如此自由……
凌晨6点。外面传来地铁进站的轰鸣声。BUTTERFLYA的气息变得清凉微弱。他推开门走出去，洗脸。随后回来叫醒她，还像个孩子，不肯起床。他给她毛巾，在她身后把被子叠好，床单铺整齐。
她又趁他转身的时候偷偷把一切弄乱。然后顽皮的作怪样。
他假装要教训她，把她抓进怀里。
最后吻你一次，可以吗。他谙哑的声音。
或许以后再也吻不到了……
她闭上眼睛，一星模糊的泪光湿润了睫毛。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去。清晨纯澈得有些晃眼的阳光落在她肩膀上，头发上。长长的黑亮的头发，柔顺的拂在他肩头，像蝴蝶美丽的翅膀。
她抬起眼睛看他。是潮湿明亮的眸子。
一定要回来好吗？答应我。求你。他请求她。那一瞬他就站在她的视线里。而她注视他的目光却那么遥远。
她笑。轻轻的摇头。
他终于放弃。好吧。那我走了。你保重。长长的叹息。
她别过脸去。
火车进站。陈旧的钢轨摩擦出坚硬铿锵的破碎。站台上有送别的人群执手哭泣。
他放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侯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漂浮在黑暗中丝线一样纤弱柔软的声音。他永远无法追问也无法回答的声音。
上车的瞬间突然感到锥心的痛。他回过头，她在车下面，从很多人群里面，看着他。湿润的眼神，还没有被岁月磨蚀过的明澈。他对她挥手……
如果，可以不走。
如果，没有微……
他移到窗前，隔着玻璃俯向她。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跟…我…走……
她微微笑。摇头。慢慢闭上眼睛。
也许是不想看见他离开。半秒钟后，转身走出去。
火车缓缓开动。她的背影，在视线尽头固执闪烁，直到被移动的人群冲散。他颓然坐下。衣领上，BUTTERFLY的气息已经变淡。
回家。终于是要回家了。他终于可以平静的离开。
而她呢。明天，她又会在哪里。
还有微……
他不知道她蹲在昨天的地铁站门口哭泣。他只知道，这个城市是陌生的，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他。他们只有瞬间可以相爱。
通往北方的火车上，她苍白的脸。他不断不断去想象。
一个人，没有送别的旅程。BUTTERFLY的味道，寂寞中，奇异的芬芳幽长。
他不知道，在火车飞驰的某个瞬间，她把BUTTERFLY的瓶子扔出了窗外……
钢轨在刺破的割伤中亢奋的尖叫。
南方七月，天空在他头顶湛蓝的铺开。高原清凉的晨风穿忽过空阔的街道。
是他和她一起生活过的城市。充满熟悉和温情。
他在出站的人群中无言伫立。
家。漂泊了那么久，有一个地方停泊下来。
在出站口的IC机，他打她的手机。响了三声，被挂断。
又打，再挂断。再拨的时候，提示音说对方已经关机。
他失去了她的消息。
南方七月，有微的城市。忽略了多少等待和哀愁。
微，你在吗？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他对着电话喃喃底语。电话那端，无法穿透的忙音不断的响。是深夜，外面下着雨。
窗外，树影风中摇曳。像她的长发。他看见她的面容，浮在温黄的晚灯里。苍白，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变成微。
有时候，我们只隔一条电话线的距离。没有办法彼此诉说和温暖。
阳台的铁丝上挂着白天洗的衬衣。没有仔细搓领口，那里有她香水残迹，无法触碰。
BUTTERFLY.她现在到了哪里。手机始终重复的挂断和关机。
他终于在疲惫中睡去。
凌晨2点。被电话玲声惊醒。
喂……
是我。睡了吗。
微……？刚才你电话占线，我一直拨……
是的我在用电话。我想我们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们。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是说…？
分手。我受够了。你知道…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意义。我已经尽力了。对不起，实在没有办法……。
没有挽回的余地？
SORRY.我累了。结束吧。……
沦陷在暴雨中的城市。树叶片片从枝头断落下来，在风中飞转。寂静得无法自拔。
电话挂断以后的声音。无尽的空洞锤击在心上，局促散乱，没有回音。黑暗里面压抑的崩溃。
微……。终于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一切都结束了。
考试结束了。
他用牙齿咬在下嘴唇上。在沉默中对自己笑。
这些年了，你都坚持了什么。责任吗？现在没有人需要了。
雨过放晴的天空，有鸽群拖着清亮的哨音掠过。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瓷器般明亮柔暖的细线，像女孩千丝万缕的长发。抚摩在他额头上。
他从床上坐起来。
是上午十点。安静的一个人的房间。乱的床铺。还压在枕边的电话分机。
窗外满街淋湿的落叶，清洁工在缓慢的清扫。
昨晚，怎样的一场雨侵袭过这里。
南方七月，这个多雨的季节。
而她在北方。他想念。如果她在，会用怎样一种遥远的目光与他对望。
三天以后的清晨，他打通了她的电话。告诉她，他和微分手了。
她一言不发的沉默。
他说，我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状态，该怎么样继续下去。
如果我是你，不会放弃。她说。这些年了。既然还爱，坚持下去又何妨？也许有一天微会感动。
他笑。你是唯一要我坚持的人。很多人都说该放了，有些事不是坚持就会有结果。但有一点，我没猜错……
什幺？
你幸灾乐祸。他调侃的口气。
她轻声的笑起来。不，是真的。很爱一个人，只有两种方式，要么用很长的时间去等待，要么就走很远的路去忘记。
你是前一种，而我是后一种。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漂浮。他想起她的味道和眼睛。
你在哪里？
北京。
回来！
不……
还是倔强固执的孩子，又一次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再打。他知道她不会再接了。
其实他只想告诉她，如果她不回来，他会想念她；如果要回，他就在这里等她。
可是，她不再能够听见。
阳台上的衬衣已经晒干。穿在身上是健康男人的味道。
领口上有BUTTERFLY淡去的残痕。
他翻出她的歌碟，找到那首《蝴蝶》。
“……给我一双手对你依赖，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又有谁忍心责怪。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等不到天亮美梦就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
寂寞甜美的音乐，在封闭狭小的空间里放肆流淌。
她是没有任何责任和承担的自由得两手空空的人。
她带走了他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