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了杜十娘

读过徐子先生的大作《杜十娘--谁敢要》，先是有些愤怒，愤于其人的无知，怒于其文的无理，然怒定后思，忍不住悲哀起来。
在徐子先生眼中，杜十娘活该要遭到唾弃和遗弃，因为杜十娘是个“窑姐”，而且是个大大有名气的“姐儿”。但这位徐先生身为现代人，想必知道“需求产生市场”的道理，也就是说，是先有一群好逐声色之娱的人（当然是男人，其时女权尚未出现呢），然后才有杜十娘之类的“窑姐”出现。至于不小心成了“名妓”，那应该归功于她的“经纪人”（即鸨母）有经济头脑，懂得包装并具有品牌意识。像汉代的王昭君，虽生就绝色，却错过了毛延寿这个包装大师，被弃置冷宫，直到出塞时艳惊飞雁，留下汉元帝空自顿足，但已经悔之晚矣，虽名列四大美人，仍不能改变“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的悲哀（当然，“汉恩自浅胡自深”那是后话）。所以，杜十娘晋身名妓，不过是鸨母的一项策略与战术，说穿了就是迎合那些明明恶俗不堪偏偏又自命风雅的人。但这是否就是杜十娘的真心所愿呢？仅仅因为她身陷淤泥我们就断定她无力自拔是不是太武断了？千夫所指者，未必就是可杀之人啊。
况且，若杜十娘没有脱逃的决心与智慧，又怎能预先藏好赎身的银子？换言之，李甲之“救风尘”完全是适逢其会，其时，杜十娘已经暗自蓄备自救的能力。不妨想一想，杜十娘既是色艺冠绝一时的名妓，什么样“才貌双全的男青年”没有见过？要不是李甲适时的“冒了点傻气”，阅历非凡的杜十娘会动心于一个到妓院里混的“富家子弟”？谁能确定那位李甲先生不是在“扮猪吃虎”呢？退一万步说，杜十娘寄身青楼，给老鸨赚银子是身不由己。若不是李甲骗婚（那时男女一旦成了夫妻，妻子就成了丈夫的私有财产了。）在前，怎么也轮不到李甲来卖人收银子吧？真要较真的话，说不定李甲一直打着“贱买贵卖、囤积居奇”的主意呢。
徐子先生在文中责备杜十娘“一面在妓院里苟延残喘”，一面又“毫不心慈手软地大捞特捞”，我倒实在佩服他颠倒是非的本领和异常丰富的想像力。难道一定要杜十娘把卖身所得的钱都给了老鸨，自己穷困潦倒，等着“英雄救美”（杜十娘竟然懂得自救，这简直是对男性尊严的践踏和藐视 ）才称了他的意？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尤其是在杜十娘生活的年代。杜十娘若没有钱，就算和李甲情比金坚又怎么样，难道鸨母会无偿地成全他们（杜十娘可是能摇金子的树啊！三百两肯放她已经是大发慈悲了）？若杜十娘没有存银，也不会得到柳生的敬重和仗义相助。（若杜十娘没有钱，也应没有机会看李甲后悔地痛哭流涕了）。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钱，杜十娘年老色衰后怎么办？难道徐子先生还奢望鸨母给杜十娘养老金吗？李甲出现了又怎么样，三百两银子的赎身费大部分还是十娘出的呢。
杜十娘是个妓女，她并不想当一辈子妓女，她只想像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样生活地稍微有点人的尊严，这难道也不应该？徐子先生还说什么“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摞挑子嫁人，别说‘万恶的封建礼教’不能容忍，就是在思想开放的今天也会遭人唾弃”。我就不明白，难道非要杜十娘之类的人一条道走到黑，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才行？那么同理可证，岂不是人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且被迫卖淫是否应归类于犯错误？），就永远没有改过的机会？如果是这样，今时还不如往日呢，至少，古代还出了个李娃（如果徐子先生认为李娃是传奇里的人物不足为信，那么还有聂胜琼呢）从良成功。
杜十娘是个人，她应该有生存的自由和权利，但她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时代环境却把她逼到了悬崖边上：是自怨自艾、早早了结生命还是忍辱负重、徐图后举？（在李甲将她卖给孙富后）是放弃尊严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还是用生命和鲜血作最后的抗争？
况且，十娘若果真如徐子先生所说，是一只包藏祸心的母老虎，那么，她在得知自己被李甲卖掉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百宝箱，让李甲后悔地肠子打结，第二件事就是和李甲同归于尽，这才是“母老虎”的本色呢！当然了，杜十娘如果愿意委屈求全，她完全可以放弃对尊严的苛求，把珠宝给李甲（谁又能保证李甲不会再把银子散给第二个“杜十娘”呢？），原谅李甲的意志不坚定，毕竟李甲在看到珠宝的第一眼已经后悔了不是吗？但如果那样的话，杜十娘也就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杜十娘了。她仍是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人，她的地位一点也没有改变，不过是从许多人的玩物变成了一个人的玩物！（说得难听点，也就是从零售变成批发，抑或被买断？）
杜十娘的投湖，看起来是因为孙富拆散了她和李甲，事实却是杜十娘整个人生理想破碎后的必然选择。她的从良梦不是碎在孙富手中（没有孙富，也会有孙贵、孙权出现），而是碎在整个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制度下。孙富不过是一个引子，他让十娘最终看清了李甲的虚伪和软弱（那根本是整个社会的弊病，即使她遇到的是李乙、李丙，结局并不会更好一点）。联想到当时李甲四处借银子的艰难，杜十娘已经知道，此生即使能做成李家妇又如何，不过把自己的尊严放得低些，再低些而已。那么，自己之前的委屈求全还有什么意思呢？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杜十娘的自杀，实际上是被谋杀，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妓女，她竟然奢望从这个由男人制定并证实的娼妓制度下逃离，做“一个”人（而不是“整个男权”的玩物！）的妻子，这简直是一种挑战！而且是一种明知无望的挑战！
让我不明白的还有一个问题，即杜十娘的故事和女人的贞洁有什么关系？我想请问，徐子先生关于贞洁的定义是什么？是不是男人花天酒地就是理所当然（在徐子先生文中，对嫖客比对妓女宽容得多！），而女子“坠入风尘”都是为利欲所驱，就算是想上岸的也是老谋深算、心怀鬼胎。男人可以寻找第二春、第三春……而女人就该泣血扶孤，从一而终，就算在这期间被男人碰一下手也要砍去（对徐子先生来说，贞节牌坊制被废除实在是至大的损失！）！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现在的女人（尤其是出来工作的女人）全都该死？
徐子先生或许是想另辟蹊径，但他完全不顾此时与彼时社会现实的不同及杜十娘同今日的妓女在本质上的差别而一味地加以谴责的做法，不过是留人笑柄而己！的确，在我们的民族里，把贞洁视作生命的女人很多，为了捍卫自己的贞洁选择死亡的也不乏其人，但那种做法真的可取吗？如果那是在完全没有****的制度下，女人唯一能做、不得不做的选择，那是“精神财富”还是“精神桎梏”？换句话说，难道一个女人被****应该怪她没有及早自杀？而那些在被****之后站出来指证罪犯的统统该死？那些在战争中被侮辱、被伤害的中国女人，难道让她们集体自杀才能成就中华民族的“信念”？
我们的确习惯了一种思维方式，但如果它是正确的、健康的，我们何苦一定要和它背道而驰呢，徐子先生的“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看到的究竟是缜密推理后的真相还是用臆测歪曲的事实呢？我们欣赏质疑经典的精神，但这篇文章究竟是吹毛求疵还是哗众取宠？如果他的想法竟然代表了中国大多数人的想法，那是杜十娘的不幸还是现代中国女人的不幸？如果那些被列入史册的“为了贞洁自杀”的女人在今天仍被奉为“宝贵财富”，那是历史的悲哀还是我们民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