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十二春寒侧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3 09:06 阅读:
请给我一个机会来爱你,我没有给过机会来爱自己。

——题记

目希于七年后离开,前往英国留学。

作别的时候,她说四个请字,请,不要靠近我,请,不要忘记我,请,不要迷恋我,请,不要记住我。

他一怔忡。眼前一切隐没,随即定格。瞬时他弄丢了关于她的脸的记忆。瞬间空白。

我记得你的发,一把一把蓬松的,遮住了你大半的脸庞。你的瞳人在其下左右阴晴不定。除此之外,我记不得其他。

是否我已经老去了,所以才会在此刻记起我的垂暮之年,我这过去的半生,还有你。是否我已经失忆很久了,所以我才只记得你的发,你的瞳人,不是你的其他。

倘若在一有阳光的残酷日子里,我记起了你的那张难忘的脸庞,你的五官轮廓,我在人间的一切便可结业结束。

我确实是老了,故爱上下午红茶,冰镇香槟,和苏州评弹。缓缓的,仿佛道尽我这一生。我这廉价卑微的一生。我想,即便是搏尽全力,也不能实现夙愿了。

过世的妻端绮在这幽暗的花园种满了蝴蝶兰,五色兰,君子兰,白玉兰,还有紫藤。地上铺满青苔。她手执一把铲子,头发挽在脑后,脸秀丽如苏州,眼睛明亮如星子。

婚后的许多日子里,她都独自在这花园里度过。忙忙碌碌着,修剪施肥浇水。她亦耗尽她的精力于此。这是她的天堂。

在这冬日里,我的心却温暖湿润,如吃了桃酥。是我的心的缘故吧。

想起她,拼不出她的整张脸。也许是想在潜意识里把她埋葬掉。她是距离我这么遥远的一个人,在空间上,在时间里。

只是当初。只在当初。

我想不起我的妻端绮。她的姿容,她的姿态,她的语调,她的手势。

端绮走路没有踩死过蚂蚁。她说话轻声,像是生怕惊吓了谁。她工作努力,不搬弄是非。她的眼睛是托帕石,她的嘴唇是红缟玛瑙,她的心是水晶。

她这个人是一个好人,没有案底,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天使般纯洁。

美中不足的是携带家族遗传病。所以她的想法和寻常人稍稍不同。如果可以比较的话,她只是稍稍自私一点。

或许事事并不因心脏病而起。

后来又岂知,塞翁失马。

他们也曾相爱过,出现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方,创造了一个有他有她的故事。

或者她的病才是他滞留的唯一原因。他亦是一个好男人,不弃不离。在她因治疗变丑的期间,依然正视她,对她说,她是最美丽的。

结婚在一起七年。彼此纠缠的七年。自以为是的七年。她占据了他七年的时间。

在暂时的眼离中,她明晰了生命,婚姻的最大真谛。她愿意成全他,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举案齐眉的2555天。彼此囚禁住又如何,她不过是先死后生,他不过是生不如死。

人生并不苦短,人生在世才又苦又短。爱情之于婚姻可有可无。生活是人生所开的最大玩笑。

她这一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避开了世人,疾病,爱情之苦,回过头来,仍有选择。

她毅然孤注一掷她的勇气,她的爱情,她的生命。她以她的短,换取了不苦。

到底是,上天待她不薄。

她离开我七年。我早已把她抛到脑后。我因她熟悉了SCS,冠状动脉粥样硬化,血流不平均性。即使于在她离开后的七年里,我依然记得这些词语。

这些术语取代了她的姿容,她的姿态,她的语调,她的手势。

心绞痛。每日都要吃硝酸甘油5片。后来又陪着她去做脊髓电刺激治疗。电极植入脊柱椎管内,她痛得惨叫起来,声音回荡在我的灵魂深处。一把抓紧我的手,放开时,手心手背一片青紫。

待到做静息心电图,医生舒一口气道ECG上ST段为0.09时,她却在当天下午被一辆卡车碾过。

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我们手里还掌握着什么胜算。我们不过和他,和她,同期同步同等同类。

车驶来的时候,我依然有犹豫选择的余地。迎接,或是逃避,然后等待下一次。我只有三秒钟的时间。

我所有的人生的选择,也只是这三秒钟的概念。

死,或先生后死,我想我没得选择。

我同样是一个被选择。

我们三个人中他是唯一的胜出者。那一日,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目希。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看我一眼,不看我一眼,只一眼。

昏迷的时候,她说四个请字,请,让我离开你,请,不要怀念我,请,不要记住我,请,不要忘记我。

他一怔忡。眼前一切隐没,随即定格。瞬时他弄丢了关于她的脸的记忆。瞬间空白。

只知道不得了了,他失去了他这生命之中最为重要的记忆。他失去了他的爱,甚至于,他失了他自己。

我怎么能和你生活一辈子,我怎么能挽留你一辈子,为何,只是为何,我又丧失了关于你,关于你们的记忆呢。

而本该存在的一个人的姿容,一个人的姿态,一个人的语调,一个人的手势,冠上另一个人的名字,不是我的妻,不是端绮。

她是一个长发宁静的女子,坐在他的对面。一同参加谁的婚宴。她留着时下女子不常见的长发,不知是否天生,波希米亚式的,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庞。瞳人左右阴晴不定,嘴唇紧紧抿起。始终有些神思不属。

所谓的淑静是一种气质。无须语言,洋洋眼底。

笑起来嘴角有着脆弱的皱纹。她定然是一个擅长微笑的女子。皱纹只生在嘴角,不在鼻翼上,不在额头上,不在眼角。

他想起一个词来,妖媚。妖而不媚。

席上自然有人打诨打趣。不是她,不是他。

一顿饭后已经熟悉。罢席时,交换电话号码说道再联系。他把她的电话号码小心妥帖的放在内衣的口袋里,贴着他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

我是一个平常的人,做几份平常的工作,结婚过,没有孩子,幻想过恋爱。我人还是一个好人,明礼诚信,遵纪守法。我甚至爱这个世界。

我希望我能够记得我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的脸。

但是不能。我的脚步愈来愈缓,我走十步路气喘吁吁。我消瘦得只剩个空架子。皱纹爬上我的整张脸。我全头华发。我被这个时代抛弃掉。

死亡一步一步逼近我。

我知道人是卑微的,我亦无法掌控我的回忆,我的身体,我的生命的宽度和长度。我是一只还活着的蝼蚁。

自端绮离开后一切匆匆。七年的时间融为一词。

我谋到一份大学讲师的兼职,一个星期三节课。我的朋友来又去,结婚生子的,协议离婚的,股票开市时跳楼的。我照常在北京路上的饭馆里吃早饭。我的生活始终没有周折过,不过是成了他人口中的遗属。

我原以为我的生活就这么结束掉,在寻常的一日三餐,四季衣服中度过。在关于两个女人的回忆中过完。

然后事事尽不如意。

在人头攒动的地铁里我居然昏迷。开车的时候,喉管一阵阵作响。吃饭的时候,整个肺部都隐隐作痛。

我禁不得任何激烈的声音。我时常喘不过气。我浑身酸痛。我的鼻翼糜烂渗血。我的颅骨咔咔作响。原来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蕴涵这么多种痛,一个人可以承受这么多种痛。

在凌晨三四点的静默中,我想我大约得了脑瘤。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人,和你们一样需要睡眠7个小时。季节交替中,衣服变小变窄。小学中学读完升高中,高考成功在省会城市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工作。和你们的经历,并无差异。

我大学毕业才23岁。毕业照上我同样笑靥如花。头发漆黑,眼神清澈,肌肤如水。

我的渴望也和你们一样。我期盼着一场恋爱。我想我的渴望并不过分。

我同样知道人是卑微的。我亦同样无法掌控我将遇到的,我将面对的,我的生命的宽度和长度。

生命中唯一的岔路是我参加了一个谁的婚礼。或许可以称为转折。从此好与坏,日后的种种,便牵系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与我彻底无关了。

坐定时我便留意到他。朗目疏眉,少见的稳静的人,目光坚定而专注。

桌上十个人,眼里只有他。心里默默念到就是他了就是他了,手心里都出了汗。谁都有预感,知道谁是自己的命中既定。他便是我的命中既定。

于是睨视,提高声线,保持微笑,动过无数心机。

目希永在暗地,不容泅渡。她五官暧昧,话语含蓄,眉宇间融尽了无尽哀愁。

也怪不得她,毕竟事事缘起缘灭皆不由她。

唯一有过的安慰是,凌晨三四点的电话。曾有过的温存。每次道晚安,她总要把话筒放在手里暖一下再放下。而窗外已破晓。

至死不渝又如何,大家还活着。甜言蜜语又如何,说过就罢。海枯石烂又如何,反正都没见到。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同样的剧情上演两次,任是谁也倒足了胃口。不过是人物稍稍更换,前度是她男朋友,后来是她的好朋友端绮。

目希永远都是一个被选择。

其后有过一次聚会。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电话联系。

端绮给他打,他拨给目希。

他总在凌晨三四点的静定中,拨七个数字,于无声处响起铃声,是一个安慰。

她总是在下午两三点的闹哄哄声中想到他,于疲惫之中,听到问候,是一个温馨。

端绮总是很孩子气的,待他接起,便变换声音道,你猜猜看,我是谁。

你猜猜看,我是谁,声音细嫩如孩童,感情稚气如孩童。这不过是纯洁如天使的端绮,可是他却不是她的天堂。

一生的时间分为两种。和她通话的时间和等待下一次和她通话的时间。

一生的时间分成两种。和他通话的时间和等待下一次和他通话的时间。

其后端绮与他结婚。目希来观礼。

医院化验单终于出来,在脑脊液中查到癌肿细胞,确诊为颅内转移瘤。我的心没来由的沉静下来。大约是早有预感,又等得久了些吧。

我于讲堂上,看到我的妻端绮。穿着一条黑色长裙,白色毛衣,领口有细细的蕾丝花边。她有一双小鹿般圆圆的眼睛,嘴唇如花瓣。

怎么能,怎么可以,怎么会忘记你了呢。

我手一颤抖,漫天飞舞的都是她的脸。

我终于想起她的脸孔。她的眼睛是托帕石,她的嘴唇是红缟玛瑙。她的心是水晶。折光率1.544,双折射率0.008,色散0.013.

其后日子更加混乱不堪。

我需要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醒来却记不得做过什么梦。我把衣服从衣橱拿出,缓缓穿上袜子裤子衬衫羊毛衫外套鞋子,又忘记了要参加谁的聚会。再缓缓脱下衣服时又发觉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

闲来我种植玫瑰和蝴蝶兰,期许着春天到来时,花园能够绮丽如七色彩虹。

春天,春天毕竟是一个绿色的希望。

我只期许我能够记起她们的脸。一张陪伴我七年的脸,一张只剩下局部的脸。她们构成了我的现实和幻梦。

她们是我的全部。

为何我记不起你们。为何我只记起我的妻,为何我记不起我幻想中的恋爱。

我左思右想,我冥思苦想,我朝思暮想,我怎么可能没有脑瘤。

我不过是一个低等生物,苟延残喘。

我可以选择么。我爱的人不爱我,她离开了我,亦否决了我。

她从始至终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我从始至终是不能选择的选择。

我见到了端绮,我见不到目希了。她是唯一的亮点。她是我生命中的天使,长有一对净白翅膀。她飞走了。我连她都要失去。

只是目希,你生命中的亮点,不是我。

倘再世为人,让我来爱你,请让我来爱你。我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爱。

在这个冬日暖暖的下午,花园中,白玉兰,玫瑰,蝴蝶兰,五色兰,君子兰,青苔,还有紫藤。一息尚存。我只能见天地间最后的一缕光了。我下截身体已经埋在土里。

我这一生簌簌飞快的向前驶去,划上句点。

生命涓涓在面前流逝,没有你的脸,我的生不是完整的,死不是完整的。

我等不来春天了。以及等不来见到你的脸。

只是你日后是否会经过我的坟墓,边走边呼喊我的名字。你日后是否会记起我,一个和你只见过几次面,通过无数电话的我。你日后是否是否是否。

我还记得你始终是一个沉静如水的女子。

我还记得你的发,一把一把蓬松的,遮住了你大半的脸庞。你的瞳人在其下左右阴晴不定。

我还记得你的神情,恍惚无主,一直盯着新郎看,有一种哀怨在其中。

我还记得在凌晨三四点给你拨电话,你在电话那边轻笑出声。

我还记得……

我并不打算原宥你。

后记:她说我们结婚吧。我说好。我说我们结婚吧。她说好。

谢霆锋低唱着,不要哭,她说我们不要哭。

那天晚上她胃疼得厉害,喘不上气的说着生与死。我接二连三的哭,像是绝了堤。

她说她记不住我的脸。哪怕我近在咫尺。

我说我同样记不住你,但是我要每天眼睛睁开就能看到。

她期许着能记住我的脸。于是用手指一遍一遍的抚摩我的脸。如果眼睛记不住,那么指尖会记得。

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已经忘了那晚巧克力的味道。嘴里塞满了,麻木的咀嚼着。控制不住眼泪的流出。

我面对刺眼的电脑屏幕,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好象时间在那刻凝滞住了。

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

吃饭,睡觉,说话,微笑,嬉戏,抽烟,喝酒,……,过了就没有再的机会。我恐惧于只稍稍把背转过去,她就已经不在。

于是时常惦记着多看她一眼,多对她说一句话,多和她一起吃一顿饭,多和她喝一口水,……,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再多一些。

我只要一。

相信她的感受和我一样。

我们同等的脆弱,同等的敏感,同等的绝望,同等的深爱。

也言,倘若你答应我的没有做到,我并不打算原宥你。

后记与文章本身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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