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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黄昏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3 09:05 阅读:
母亲去世后不久,我便搬了新家。

新居所属于一梯一户那种类型,因之无论关门或者开门与否,都不影响别人,也不会被别人影响。所以每每下班回家,在进得门后,只将外面的纱门关上就完事了。由于无须担心冬寒夏暑,只要有我在家,门就会始终开着,即便是夜间,也总是如此。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这样的举止与母亲有关,直到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出现在我梦里,并告诉我新房子真的不错时,我才忽然有所省悟——原来那门一直是为母亲开着的。



母亲姓邵,14岁跨进刘家门槛,16岁和父亲完婚,自此开始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新生活。

我无法想象母亲当初是怎样推开刘家那堵黑色的大门,进而将自己稚嫩的小脚跨进早已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门槛的。或许只有门前那尊早已不知被抛到何方的石臼能够证明,一个个子娇小而灵气十足的小姑娘在抬脚之前曾犹豫了片刻;或者只有那株被雷电劈掉了一半的苦楝树才知道,在跨进门槛以后,小姑娘象明白了什么一样曾不住地回头。

那一刻,正是黄昏时分,北风猎猎,铅云低垂,乌鸦声咽。

当我最后一个被母亲带到人间并渐渐地能够蹒跚着行走以后,母亲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不幸地是,母亲所踏进的那个门槛后面有着太多太多的艰辛,以至于她每一次的进出总是显得异常艰难;还有暗藏于妯娌们之间的那些青苔般的龌龊,即便是在最晴朗的日子,也不肯消失。加上门外风雨急骤,人情世故难恻,母亲因此变得忧郁沉闷,近而不分虚幻实情,难辩世间真伪了。



我所有的记忆大约始于五岁。

那时侯,母亲已经患上了忧郁症,常常无端地对父亲或者邻居发火。为了给母亲看病,许多好心的邻居甚至找来一些民间的方士给我们家看宅子,而每一次得出的结论都是门的方向有问题。父亲并不相信这些,但碍于情面,还是改了门。由朝南而面东,门是掉了个,但母亲的状况依然。记得有一次,母亲和大姐、三姐一起在门旁烙薄饼,正烙着烙着,大姐和三姐不知道因为什么顶了起来。令两个姐姐感到意外的是,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忽然拿起擀面杖对着大姐的身上就是一下子,紧接着又对三姐一顿臭骂。其时,我正在门口玩玻璃球,看着只流眼泪而不敢哭出声音的大姐,再看看母亲那气得铁青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叫恐惧的滋味。

除非病情发作,母亲对于我的疼爱是不用说的。因为无论到哪里,她的身后总会有一个极小的影子伴随左右,而她也总会用自己并不丰腴的身体呵护着我。在能够记忆的所有童年的画面里,有几幅不仅美好,而且竟是那样深刻。

第一幅画面可以说和我的成长有着极大的关系。

那该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母亲带我去北大沟拾柴禾。由于母亲人缘极好,所以一路上总有左邻右舍笑盈盈地招呼着。每次母亲停下来,我自然地也能得到不少侉奖:看这孩子,多灵气,将来肯定有出息。母亲会说,什么出息,不把我气死才怪呢!母亲虽这样说,但内心总是很高兴的。

等到了北大沟时,早有北院的大娘西院的婶子或者嫂子们等着了。

午后的阳光不厌其烦地照在母亲和她的那些“知己”们身上,再加上深沟里避风,也就不觉得冬日的凄寒了。在这样的氛围中,她们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儿,很是悠闲。而我,则是从沟下跑到沟上,再从沟上跑到沟下,直累得气喘吁吁,却乐在其中。在这样的奔跑中,我竟不知不觉中拐到了另一个不同走向的小沟。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我预料不到的事情出现了——在我的前面,一个我该唤作大娘的正蹲在不远处,背对着我在沟底方便着。

可以说,在这之前除了母亲身体的一部分让我十分依恋和崇拜外,我还从没有见过那样白皙而丰满的臀部。就在那一刻,一个叫“好奇”的家伙突然占据了我的大脑。于是,一种强烈的窥探欲油然而生了。只是胆小的我仅仅在瞄了大娘的臀部一眼后,便飞也似地逃走了。

太阳西坠,青山被抹上了橘红。

此刻,她们的脸上已被凝重的暖色整个儿涂满了,并洋溢着欢乐的笑容。而在她们每个人的身后,柴草已象小山一样地堆积了。

我以为,我的一切并没有被大娘发现,然而我错了。就在回家的路上,大娘笑呵呵地告诉母亲,你家那个“捞干子”(即最小的孩子之意)真调皮。听到这,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紧拉了我的手一次,我差点没有叫出来。

那天,我是带着一丝胆怯和无名的满足回到那扇朝东的大门前的。当我望着肩背柴草,正穿过黄昏下的门槛的母亲时,我开始明白,这世界上还有和我不同的人——女人。

有一阵子,生产队组织社员为正在建设中的公社粮库干活,母亲因为手儿极巧也被叫了去。虽然生产队规定干活的时侯绝不允许带孩子,但母亲仍然将我带在身边,只是告戒我在她们干活时要自己玩。因为粮库有一条特大的狼狗,所以我是绝对不敢走远的,便只好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看着那些散乱的稻草如何被她们捋成缮屋用的稻把子。母亲的心情似乎极佳,她和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婶子大娘们一边劳动一边愉快地交谈着,每每说到高兴处,还时常禁不住地捧腹大笑。如果那些曾经葳蕤着站立于粮库里的槐树和铅笔松仍然矗立的话,一定还会记得那个凉爽的十月,记得那对沉浸在愉快和幸福中的母子。对于我而言,那个十月无疑是最美好的,因为我不仅能够得到众多和母亲一样的长辈们的疼爱,最重要的是,在劳作中始终保持着愉快心情的母亲使我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记得有一次,我玩得累了,便索性躺在稻草堆里边听她们聊天,边对着高远的天空凝望着。此刻,正是深秋时节,天空显得无比湛蓝,仰望整个天幕竟如水洗般纯净。看着看着,我竟不知怎么地睡着了。当我被一阵马车的铃铛声惊醒后才发现,我正伏在母亲的背上流着幸福的口水。

母亲在察觉到我醒来以后便将我放了下来。此刻,晚风送爽,炊烟袅袅,一弯新月正悬挂西天。当家门渐近,见父亲已在门旁,手握老烟,蹲状如石。看到我向他跑去,便是猛然地起身了。

当然,在那些图画中,还有一些虽然模糊却显得极其温馨。比如在那些被煤油灯照亮的春夜,我可以坐在父亲或者母亲身上自由地玩“骑马打仗”,直到不知怎样地睡去;或者在闷热的夏夜由母亲抱着走进清凉的河里同月光嬉戏,并体会着来自鱼儿挠痒的奇异感觉。正是这些不多的无忧时光,使我的童年有了除恐惧以外的美好记忆。



大哥结婚以后,门被改了回来。

大姐出嫁后,门再次改变了方向。

不久,二姐、三姐也相继出嫁,而门也是一改再改。

春天依旧送来槐花的芳香洁白的柳絮,夏天仍和过去的每一个夏天一样闷热而烦躁。秋去了冬来,雪化后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就在季节如此的轮回更迭中,许多许多的变故和意外先后在门前或者门后发生了。当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母亲却因偏瘫而只能以半边身躯独坐门旁了。

那以后她变得更加郁郁寡欢,即使言语也都是少有人能够听懂的“老古董”。尽管如此,她偶尔也能够从每日经过自己身边的人群中分辨出她想要找的人。而这些人,也总会在母亲恍惚而期待的神情中走到母亲的身边停留一阵,或附和着母亲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现在,让我想想在母亲偏瘫的最后几年,都是哪些人在接近母亲最多并会因为母亲的际遇流泪呢?好象除了我们家人就只有“疯大娘”和表姑了。

“疯大娘”其实并不疯,只因其性格豪爽且喜怒无常才被左右邻居冠此“美名”。而她和母亲的关系,在我看来似乎属于知己的那类,因为只要她们在一起,便总有拉不完的话。记忆中有几次,当她们说到高兴处便会将我支到外面,然后关上里屋的门说些只有姊妹间才能说的话题。当然,母亲只所以喜欢和“疯大娘”在一起,还在于她有一手拔白头发及美容的绝技。即便是现在,我依然能够清楚地记得那些情景。那常常是在母亲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的额头又有了白头发以后,便会拉着我说找你“疯大娘”去。“疯大娘”见母亲和我来了,挂在嘴边的第一句话就是吃了吗?母亲并不回答,只管说又有白头发了。于是“疯大娘”就拉出躺椅以及放白石灰的黑陶罐,然后便开始给母亲“美容”了。她先是给母亲简单洗下脸并察干,然后便将石灰粉轻轻地抹在母亲的额头上,正当母亲闭上眼睛享受着来自“疯大娘”抚摩的短暂快乐时,“疯大娘”总会突然大叫着说,“她婶子,你又有白头发了”。母亲早已习惯了“疯大娘”的一惊一咋,只管自己闭上眼睛任“疯大娘”在自己的脸上做着或轻或重的揉搓。这样一个过程总在半个小时左右,这期间,她们除了说些女人间的悄悄话以外,东家长西家短的无聊话题也总会从她们难以严实的嘴里说出来。间或说到孩子,我总会被“疯大娘”很夸一通——“看看,人家三孩子就是有出息,也不闹也不皮脸。”每每此刻,我总会显得十分得意,在余下的时间里,我对那些努力爬树的蚂蚁就更加注意了。而就在想象着蚂蚁是否有家是否也会哭泣时,母亲额上的白发和那些沉积的死皮已经被“疯大娘”给清理地一干而净了。

母亲偏瘫之后不久,“疯大娘”也拿起了拐棍,她们的相逢不再象从前那样容易,加上母亲常常处于被精神分裂症折磨的痛苦之中,因而她们的交流也变得非常困难。尽管如此,隔不一段时间,“疯大娘”总会出现在母亲身边。如果赶上母亲的情绪比较有平稳的时候,“疯大娘” 便会和从前一样和母亲拉拉家常,或者一起回忆过去的好时光,母亲的脸上便会多一份平常难得有的笑脸。但更多的时候母亲总是处于混沌不清的状态,因而对于“疯大娘”的到来常常表现得异常冷漠,有时侯甚至还会对“疯大娘”又打又骂。每每此刻,“疯大娘”是绝对不会还手还口的,只会不断地告诉母亲她是谁。有时侯,当母亲回过神后看看已经被自己抓破了脸和手的“疯大娘”时,便禁不住地放声大哭,这时的“疯大娘”也常常顾不得去安慰母亲了,而是和着母亲的哭声一起号啕大哭起来。

相对于“疯大娘”来说,表姑的性格倒和母亲比较接近,无论何时何地都表现得非常内向和文静。就我的直觉判断,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比母亲和“疯大娘”之间更加默契。比如,无论是下田劳动还是去大运河割草,她们不用相约就几乎能够在同一个时间来到村口。如果说母亲在和“疯大娘”相处时尚可以妹妹的身份撒娇的话,在表姑面前则只能认真做个好姐姐了。倘若时光能够倒流,便可以看见那些月光如银的夜晚母亲是怎样地和表姑躺在一头并说着各自的心事的;还有那些霞光辉映乡间的早晨,母亲是怎样地和表姑一起自在地走向通往远方小镇的路上的…

让表姑感到意外的是,在母亲人生最后的几个春秋里自己竟无法象过去那样深入到母亲的心灵,更找不到昔日里那种无言的默契了。有时侯,当她站在母亲面前时,分明感到的是母亲对她的陌生和视而不见,即便是当表姑坐在母亲身旁默默地为其拢拢头发时,在她们之间流过的永远只是沉闷而不是心中的声音。想想过去,再看看已经变得苍老的姊妹,表姑能做的就只有叹息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其实表姑哪里是不明白呢?只是时光易老,人事多变,过去的一切是不肯回来的了。



最后,我不得不说说自己的不孝。

我自结婚以后便在城里安家了,每每半个月回家一次。在母亲偏瘫以后,虽然仍经常回家看看,但有时侯因为一些琐事就连半个月一次的探望也无法做不到。不过只要回家,我总是尽量多照顾一下母亲。由于有病在身,母亲的性格变得极其怪异,她总是叫着让我们将她抱进抱出,有时候我们刚从屋里将她抱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放下,她就喊着要回屋里了。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有时侯因为稍不注意将她的腿或者胳膊弄疼了,迎接我们的还有骂声和哭声。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够忍着,次数一多我们就有些不耐烦了,有时侯甚至同母亲发火。现在想来,我们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同母亲发火呢?别说她是个倍受病痛折磨的人,就是平时她无端地骂我们几句也是天经地义的呀!

而今,母亲已经走远,即使想听听她的骂声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不孝的人啊!你当自己面对黑夜去醒悟自己的行为;你当自己审视自己灰暗而又自私的心灵——因为你原本能够做的更好,因为在痛苦和黑暗中挣扎的母亲是那样地需要你的温暖和最真切的目光,而你没有认真地做到。



黄昏。

敞开的大门。

还有门前斜依着的那个孤寂中独对春夏秋冬风霜雪雨的沧桑老人。

这样的画面将永远立在我的前方,而冥冥中存在的那阵风将带去我无限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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