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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过去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3 09:05 阅读:
A

“唏……嘘——”

王留城的睡梦中又响起了有节奏的流水声。

不用疑惑,不用问也没必要看。王留城从那流水声的响度、流速,就能分辨出那是谁的小便声。如果流水象暴雨打在水泥地般响亮,象鞭炮声那样急促,一定是对面下铺的湖南人蒋石胜的老婆周腊花。一个三十来岁的河南胖女人,她有一米七的大块头,很象一名日本相仆,肚子特大,里面装三四个半岁的胖婴儿还可以腾出空间来放些玩具。周腊花说起话来,也如同她小便一样,噼哩叭啦!又响又亮又急促。加上每个男人明白的原因,王留城跟别人一样,总是喊她“响嫂”。

要是流水声象夏天突来的雷阵雨,下一阵子又歇一阵子,不用说了,是大门右边那张木床下铺的汪怀念的老婆李凤莲。他们夫妻俩都是江西人。李凤莲是一个风骚劲十足,皮肤白里透红的女人,王留城心里清楚,小屋子里有很多男人都在打她的主意。如果流水声很轻很细,如春天的毛毛细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很细的沙沙的响声,一定是窗边下铺的燕英,她是四川妹子,文静、大方、美丽。准确的说,她是贵州的何凯刚傍上的。不过,何凯也不错,一个身强力壮的棒小伙。燕英平时少与别人交往,总象有些不好意思,即使是说话谈笑,也象她的小便声,秀气得很。

三个多月了,这种奇特的容易让王留城产生很多想法的流水声,他听得太多也太熟了,这声音就象是谁下了一道命令,始终遵循一个铁打不动的规律:暴雨过后不久是雷雨,一阵细微的春雨后,王留城知道,起床上班的时间又到了。

十来个平方的、人半高的小屋子被七张双层床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蚊帐、挂在蚊帐前方用来遮丑的长方形布块又把小屋子分割成几个方方正正的小空间。一根长铁丝从门上的窗条牵到后窗的窗条。把小屋子又均分成两半,那几对男女就睡在右边那些小空间里。几个象王留城一样的独身男人睡在左边。走进小屋子,得格外小心。要不,就撞上挂在铁丝上的毛巾,袜子,乳罩之类的东西。想在小屋子的某个地方站着,也要格外留神。不然,刚好站在叉开的两个裤腿之间,象个巨大的“个”字。一张缺脚的四方桌摆在窗户下,桌面上被饭盒、牙刷牙膏、鞋垫以及其他一些随便摆弄的杂什占领着。小屋里剩余的空间,弥散一种发霉的酸臭味……

王留城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目睹这幅以前在电影电视里才会出现的惨象的时候,被欺骗、愚弄和侮辱的心酸滋味迅速窜上来。他真想马上离开这个龌龊的鬼地方。最终,他放下了背包。来深圳二十多天了,每天在外找工作,四处碰壁,受尽了苦头。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太难了。

王留城这一住下来,就是几个月。

刚来的那天,王留城住在隔壁的小屋子里,在湖北老乡莫豪的上铺。后半夜时,熟睡中的王留城突然感觉到一种异样,整个人在轻轻地摇晃。他以为是在梦里。接着,身子摇晃得越来越快,他还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急促而满足的喘息声,还有一个女人轻轻地欲忍难忍的呻吟声。王留城下意识地朝下看了一眼。莫豪床前那块花格子蓝布在射进的微弱灯光下,有节奏地来回摇摆着。他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股强烈的热流闪电般遍布全身。脸上火烧一样,辣辣的。口里很干,王留城忍不住舔着嘴唇。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让他有难以仰制的欲望和冲动。他迅速地捂住耳朵,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听不再去想。虽然潜意识中,他很希望继续听到这种奇妙的声音,甚至想亲身去尝试和体验这种声音给人带来的快感。

王留城觉得越来越难受,脸烧得发痛。他为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有这种冲动和幻想感到害燥和羞愧。在王留城的心里,男女的欢爱是至高的圣洁和高尚,它应该是两个人之间的隐私和秘密。起码,在这么一个睡在一起甚至连喘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小屋子里,还有一个正年轻的小伙子睡在自己的上铺的时候,不应该毫无顾忌地想做就做。王留城突然想到好笑,他记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经常看到了两个叠在一起的鸡或狗。

第二天,王留城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小屋子。蒋石胜夫妇住在这里,这个小屋子里唯一有一张下铺空着的双层床。王留城睡在上铺。这个小屋子里,有时半夜里难免也被这样的声音弄醒。不过,王留城想,毕竟床铺的来回摇晃和男女交合时发出的声音离自己远了点。可是,有一种声音,每天清晨,王留城不想听是不可能的。

小屋子的左侧角落,有一个用石棉瓦围成的四四方方的小空间,与房门成90°的角。一扇铁门刚好立在直角上,向右关的时候,成了小屋子的一扇门,向左关的时候,这个没有顶盖的小空间就成了整个屋子里的13个人的卫生间了。男人们倒好解决。叉开双腿,便可以洒在墙上,不出半点声响。女人们却不一样,没那么简单。

王留城刚好睡在离卫生间最近的那张双层床的上铺。平时,除了有一股难闻的臊臭味外,不会去留意什么。到了早晨,四周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象打雷一样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小便声再也由不得王留城了。

开始几天,王留城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每天清晨都发出的女人小便的声音。他调个头睡,捂着双耳,那种声音却不管王留城愿不愿意听,总还是准时钻进他的耳朵。对于发出这种声音的几个女人,王留城有很多一言难尽的想法。由此联想到对所有女人一言难尽的想法——这是一种对女人绝对不利的想法。这种奇特的声音虽然也可以勾起他本能潜在的兽性,并且由此衍生的难以控制的冲动和欲望。不过,最重要的是,二十多年来,对于象对母亲一样的长辈的尊敬,和对于年轻女性的神秘向往,却被身边几个女人毫无顾忌的小便冲淡和撕碎,变得一钱不值。躺在床上,王留城也想过,她们,响嫂,凤姐,四川妹子是否曾经也如以前所见到的所有女人一样有羞涩之心呢?每次被这种声音吵醒的时候,王留城都会去想一个关于女人的或好或坏的话题。

后来,王留城越来越觉得,在这里所有发生的事都是理所当然。渐渐地,他爱上了这种声音——这成了王留城每天定时起床的闹钟。



B

珠江口边的S镇是离深圳市区最偏远的小镇。不过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深圳市,S镇并没有丢在后面。南国韵味十足的椰子树笔直地矗立在繁忙的公路两旁,在泛泛的海风里摆弄着风骚的舞姿。大厦、洋楼、铺面成片地散落在四周,装饰奢华的酒店,五花八门的广告招牌到处都是。宽而大的朱红色厂房招牌显示着这里与众不同的繁荣和铅华。

兴兴制品厂在S镇第二工业区的一个旮旯里,很不显眼。只有一栋两层的爬满了苔藓的、残败不堪的车间。不过,象其它的工厂一样,这里也聚集了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的来此淘金的男人女人。不管怎样流动,常年总有四百多人。在这个富得流油的地方,是个小得有些寒酸的小厂。这里的老板叫柳五。四十多岁。本地人,庞大、圆腰、满脸横肉,大肚皮,那条裤子随时有可能会掉下来。倒是他那特别大,白多黑少的眼睛。看上一眼,很容易想到在夜深人静时出没的猫头鹰,让人不寒而栗。

王留城进厂的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响嫂的丈夫蒋石胜。

王留城拿着招聘广告上写的地址,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了兴兴制品厂,王留城刚在“人事部”填完一张简历表,一个皮肤微黑,中等身材的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冷冷地睥了王留城一眼,朝那张王留城花很长功夫填写的简历表扫了一眼,就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牌子,匆匆地填上王留城的名字,贴上照片,说了一句王留城听不懂的广东话。然后,头也不抬,叽哩呱啦地哄着一直在旁边吵哭着不停的孩子。

王留城不敢多问,木纳地站在那个小孩子屙的一堆屎尿旁,又酸又臭的滋味迅速地包裹着他全身。那女人擦完孩子的屁股,终于抬起头,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你有没有搞错?我叫你去做事呀……”

王留城风似的退了出来。进厂房时,吓了一跳。关公像如同一个活人坐在角落的神龛上,几碟子苹果、香蕉、桔子和几杯白酒有规律地围在“招财进宝”的塑像两旁,两盏水蜜桃似的灯泡和几根冒着烟雾的檀香把关公笑咪咪的脸熏得通红。

王留城经过一楼时,侧着身子看了一眼车间,露着红色锈迹的巨大飞轮的机器正在飞速地运转着。机器刺耳的轰鸣声把整栋房子震得摇晃起来。

穿着很脏工件服的工人,没有一个抬头看王留城一眼。

王留城猫着腰上了二楼。明亮的白炽灯光下,几排年轻的女人面对面地低着头,安静地坐在工作台前,麻利地做着手中的活儿。

王留城故意干咳了一声,想引起她们的注意。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一个纸白色肤色,带金边眼镜的瘦女人,终于看到了王留城。她猛地阴沉着脸,皱着眉头,背着双手,迈着不协调的大步走到王留城的跟前。王留城献媚地点头微笑着,望着这个女人。

“有什么事?”瘦女人冷冷地问。

“来做事,人事部叫我上来的。”王留城友善地冲着瘦女人笑着说道。

“笑,你这个人……有什么好笑的?啊!”瘦女人突然提高了嗓门。扬起拿着木条的右手,指着大门,“没看见,这里全部是女工?快滚下去!快滚!”

王留城急急地收起笑容。心里“格登”地沉了一下。他急忙转过身,朝一楼小跑几步,身后又传来那瘦女人的吼声,“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点做事,是不是还嫌工资扣得不够,真是一群贱货……”

王留城又转回到一楼。在一个墙角边站着。他不敢再随便问,就那样在刺耳的机器声中呆呆地站着。半个小时后,一台没有工作的机器底下突然钻出一个人。这个中等身材,瘦削脸的男人,全身被机器上废弃的黑油污包裹着,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看到了墙角边的王留城,边擦着手,边朝王留城走来。

他用带着很浓的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问王留城,嗓音很嘶哑:“怎么,刚来的?”

王留城小心地点着头。“刚来的。”

“以前没做过?”

“没有。”

“跟我来……过来……这边来。”

这个人把王留城带到一台机器前,很专业地告诉他,该如何开机、关机,哪个按钮是快进,暂停,要注意哪些事项和遵守哪些厂规和制度。最后,他扫视着整个车间,象宣布一项命令地正告王留城:“这些机器老爷们,使用年数太长了,经常出故障,你要是听到了特刺耳的声音,台面发烫,一定要先关了开关,再告诉我……记住了?”

“记住了。你放心。”王留城冲着他点点头。

“嗯。开始做事吧。”

当机器的转轴把一块巨大的、头部是圆形的铁铊子拉上去后,把一块圆形或方形的钢制半成品,迅速放在凹槽里,“咣”一声,一个餐具盘子的模型就制成了。王留城觉得这是个简单的手工活。但是,新鲜感很快被机器刺耳的轰鸣声和强大的震动扫得一干二净。一个上午过去,王留城的两只手象针刺一样痛。

王留城在饭堂角落找了一张污渍斑斑的桌子坐着,咀嚼着发出怪味的饭菜。

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笑着走了过来,他在王留城旁边坐下,脱掉鞋子,把右脚放在凳子上,大口地吃着。一股恶臭气味冲进王留城的鼻子,他吐了一口痰。

“不习惯吧?”中年汉子问。

王留城点点头。没有回答,继续埋着脸。

中年汉子自我解嘲地笑笑。“怎么?全身干净了,反倒不认识?”

王留城抬头望着那双眼睛,他耳根残留着污渍。王留城歉意地抓着头发:“看我,真是。”

中年汉子显然因为王留城认出了他而十分高兴。他停下筷子,盯着王留城,好一会儿,肯定的说道:“看你斯斯文文,读书人?”

“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在家闲着……,过这边来一个多月了。”

中年汉子为自己猜中了感到万分得意:“一看就象。是个人才嘛!我最喜欢与读书人交朋友……对了,我叫蒋石胜。湖南衡阳人,你呢?”

“王留城。湖北。”王留城懒懒地答道。

中年汉子没有注意王留城的表情,仍旧兴致高涨。“王-留-城-,嗯,名字蛮好听。”

王留城不再理他。他默默地低着头,嚼木头般艰难地吃着。很多人都说过他的名字好听。其实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其中心酸的滋味。王留城在鄂东北一个贫穷落后的农村长大。他的多病羸弱的父母不希望他一生象自己一样窝在穷山沟里。王留城上小学后,给他取了这个学名。巴望着他跳出农门,留在城市里。两位可怜的穷人,从牙缝中挤出钱来,供王留城读书,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毕业……

蒋石胜看出了王留城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他忙用筷子在盆子里来回搅拌几下,自言自语地说:“每天都是这样。不要小瞧这些饭菜,过几天你会天天想着它们。告诉你,我已经吃了四年。”他在王留城面前伸出一只手,象在炫耀一件值得骄傲的大事。

王留城不好气地说:“怪不得你这么瘦。”

蒋石胜猛地沉下来。慢慢地摇着头,一丝不易觉察地苦涩堆在他那张油污脸上。半晌,他转过身去,十分得意地指着那位胖胖的正忙着给工友打饭的女人,脸上又写满了兴奋:“瞧,我那位。我与她打声招呼,以后便可以吃饱些——这里的工厂,大部分只包两餐,过一段日子呀,比这还差的饭菜,你都要抢着吃。对了,你学什么的?怎么跑到这个厂来了?”

“财会。就是会计。”

“不是有很多厂招会计吗?怎么不去试试?”

“试个几家,没用。全部要女的,有的还得有几年工作经验。”

“你有那高的学问,可以试一试其他的呀?……象什么经理助理,主管呀。要么差点的,象品管,仓管,都有很高的工资。”

王留城摇着头。一声不哼。刚来深圳的那几天,他以为象别人说的,这里遍地是黄金,自己有高文凭,工作随手拈来,后来……王留城不愿意多想,他心里一团糟,如同一只猫在撕扯着自己的胸口。

蒋石胜没有注意到王留城已十分疲惫。他还在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是,你刚毕业,没有人帮忙,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广东这边,需要的是能够很快带来经济效益的人才。只要你有某方面的经验和才能,就不管你是大学生还是小学生了。”蒋石胜把双脚从凳子上挪下来,用大拇指剔着牙缝,“小兄弟,你不要灰心。现在啊,这边工厂不景气,找事做的人比做事的人还要多——你看见对面角落的那个年轻人吗?就是那位穿格子衬衣的。”蒋石胜指着那个年轻人继续说,“那也是一个大学生,听说是学工科的。比起你来,就惨多了。来深圳没多久,毕业证、身份证全被偷走了,现在是光棍一条,一无所有了……听他说呀,等拿了工资就回家……唉,来三个月了,没有发一分钱,哪天才能拿到工资哦……打工打到这个份上……”

王留城顺着蒋石胜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位带着一副金边眼镜的年轻人正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似乎正在享用一顿美味佳肴。王留城打了个寒颤,一种无助和凄凉感遍布全身。

“我打了六年工,看到的事多了。那家伙还算幸运的,起码有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我看到过比他悲惨的人多的是。读书人找不到工作,打工又找不到能发挥专长的事,的确……”蒋石胜突然停了下来,他觉得在王留城面前说这些有些过份了。

王留城呆呆地坐着,望着屋顶。饭菜上已扒满了苍蝇,有几只来回地追逐着,象在嬉戏,又象在争斗……

“对了,你上午做的货全部要返工。我看过。下午你要早点过去。不然,让主管知道了,又不得了。”

“全部返工?”王留城吃了一惊。

“嗯。去休息一会儿。记住了,早点儿上去。”蒋石胜拍拍王留城的肩,拖着鞋子,哼着小曲,与胖女人挤着眼,走了过去。

还有一刻钟才到上班的时间,王留城就急急地跑到车间里。

迟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背着手,站在王留城的机器前,一言不发,眼睛里冒出阴冷的光。这个人肯定是主管了。王留城窃窃地想。还没有等他走过去,主管剐锅底般的娘娘腔吼了出来,那声音象是从一个阴深的墓穴里传出来,让王留城全身不自然。“这是你做的,嗯?我让你做的是盘子,不是铁锹——全部返工。这些不计数。”

有好个人发出了“嘶嘶”地嘲笑声。王留城受了莫大的侮辱,申辩道:“我刚来,还不会做……”

主管已火了,他朝王留城紧逼几步,摆出一副打架的架式,大吼一声:“刚来就非得做成这样,都象你这样我们不要转行?啊?这么笨。不会做,就别来这里混饭吃!我们不你这种人!”

王留城再也忍不住。“都是打工的,说话何必这么绝。”

“什么,你还不满,是吧?”主管瞪着那双小眼睛,伸出一只手,指着王留城的鼻梁,“居然顶撞我!按厂规,今天白做了……罚款15元。他妈的,胆子倒不小。”

王留城跳了起来,无意中,他看到站在主管身后的蒋石胜正使劲地朝自己摆着手。王留城强压着怒火,白了主管一眼,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

“跳什么跳?想造反?蒋石胜,把这个家伙给我看紧点。他妈的,胆子倒不小,你给我小心点……”主管骂骂咧咧地走了。

整个下午,王留城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委屈。那团怒火在他的心口和头上燃烧。无端地被人指责、侮辱、谩骂……这里有人的尊严吗……做不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明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要真的走了,又能到哪里去?口袋里的钞票不够人家一餐便饭,十天半月,再找不到工厂?……那太可怕了。来深圳一个多月,找了一个月的工作,几次挤在象等待猪妈妈鸡婆婆来喂食的一群小猪小鸡似的人群里……两次被专门在这种场合做小偷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走了一百多元钱……按墙头亭尾贴的招聘广告找工作,又被他们滴水不漏的骗局骗走了一百多元钱。还有……不提了不提了。自己虽然读了几年,又能怎样呢……找到这个厂,好歹比在外流浪强,忍着吧,过了一段日子,熟悉了环境,再说……

吃晚饭的时候,王留城的饭菜果然多了许多。他心头一热,朝胖女人友善地笑笑,胖女人也看着他点点头。王留城感到一丝温暖。他找个空位子刚坐下,蒋石胜拿着饭盘走了过来,坐在王留城的旁边,脱掉鞋子,把一只脚放在凳子上。

“你知道不,我为什么不让你与主管吵?”

王留城放下筷子。

“主管他妈的是老板的心腹。有老板在后面撑腰,自以为高人一等,很了不起。他呀,心狠手辣……其实那家伙比我来的迟。不过会拍马屁,所以比我们强些。你不知道, 以前凡是与他吵过的人没有少吃亏的。”蒋石胜象在透气,又象在讲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太过分了吧。跟我们一样,他也不过是个打工的。”王留城还在为下午的事耿耿于怀。

蒋石胜示意他小声些。“人啦,有千百种,有一种就叫贱。”蒋石胜吞下一口饭,吐着唾沫继续说道:“他只不过是个传话筒……都还不是老板的主意。老板知道,这些得罪人的事,如果自己出面,每个员工肯定会恨他,一旦有一个带头造反,大家肯定会联合起来反抗他,人人不好好做事,他岂不要倒闭?所以,找个替死鬼出来。这样一来,可以掩盖很多事实。小王——”蒋石胜抬头看看四周,附在王留城的耳朵边,“以前凡是反抗过的人,没有一个逃过挨打的下场。我一位老乡更惨了,挨打时还了手,结果被活活地打断一条腿。他的下身还被踢了一脚,残废了。”

王留城一惊。“这么邪。没人告他?”王留城的声音很大,四周的人吃惊地望着他。

“小声点,小声点。”蒋石胜慌忙制止住他,“老板有很多耳目。再说了,凭什么去告他,老板养了几个打手。他们明里与你客气,却在暗地里下手。打了就换地方,没凭没据,找谁去?这里呀,告诉你,别逞能。有钱有势的人才用得上法律……我们有时连条狗都不如,算得了什么。”

王留城猛地意识到什么。他惊慌地看着蒋石胜。

蒋石胜猜到了他的担心。得意地摆摆手。“今天 ,主管是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知道他的份量。几乎每个刚过厂的人都经历过。你算给了他下台的面子,没什么。如果想在这个厂里呆下去的话,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睁只眼闭只眼,小心点。”蒋石胜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我刚来的那两年,眼里也是揉不得一粒沙子,遇到一点不公,就象刚才你一样。结果呢?你看——”

王留城这才注意到了,蒋石胜右手的小指头少了一节,一条近三厘米长的伤疤,象一只肥硕的蜈蚣,横在手背的最明显处。

“被人砍掉的了。”蒋石胜凄惨地说道:“那以后,我就老实了。遇到什么事就忍着点。唉,我打工六年了,大厂小厂,好厂坏厂我都进过,想象得出来的和想象不出来的气,我也受过,这些年再习惯了。再说呀,习惯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呵!没事了。谁叫他们是老板,我们是打工仔呢……这些年打工,我也算得出了经验,象我这样一没学历,二没关系,三没技术的人,想要人格尊严,就别出来打工。想打工,就别要人格尊严。嗯,活到这个份上,就这样。”

蒋石胜无奈沮丧的表情写在脸上。王留城很感激他——在自己对这里还一无所知的时候。王留城也很失望——经蒋石胜这么一说,似乎再也没有一点希望了。

“快了,快熬到头了。”蒋石胜又得意地说道:“我和我那位已经想好了。打工六年,吃的苦虽然不少,不过也赚了点钱。春节前后,我们就回老家去。在家里做一栋最漂亮的房子。再做点小生意。让我那位也好好过几天象人样的日子,再让两个孩子多读点书,不要象我这样没出息。啊,想到这,我就兴奋,这种日子总算快结束了。”

蒋石胜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他转过头去,看着仍在忙碌着的胖女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王留城也替他们高兴。他低头看了看。画着“函数符号”的油污桌子上仍旧落满了大胆的苍蝇。竹筷子啃得起了毛——这是他眼前的世界——王留城苦笑着摇摇头。

几颗星辰懒懒地挂在天上。有几个工友正急急地朝厂门跑去。

“怎么,还要加班?”王留城愠怒地问道。

“加班是常事。只有星期天晚上不加班。今天晚上呀,又不知几时下班呢!快走吧。”

破机器夺人命的噪声一直响着。整个晚上,主管三次站在王留城的身后,盯着王留城的双手,是非要找出一点破绽不可。最后一次,他恨恨地说:“给我做认真些,再象上午,明天就别来了。”

王留城没有理他。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象要爆发的火山,闷闷地直痛。

时钟转到了一点。王留城偷偷地睥一眼旁边的工友,他正低着头,皮影戏人一样地做着手中的活。王留城坚持不住了。屁股麻木得不象长在自己的身上。他只有不停地前后左右地挪动,用不同的方位来减轻疼痛。两只手红肿了,只能机械地动着,脖子和腰部象有人猛击一般酸痛。他疲惫极了。只有靠不停地摇头来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晚上那丁点饭菜也不知了去向,饥饿让他浑身发抖,一股酸味在喉咙处翻滚……

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了。一个下午刚进来的工友站了起来。

“站着干什么?”主管从地底下发出的声音让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还不赶快点做。”他又扬起头,提高嗓门,“任务没有完成的,别想下班!”

“主管,我实在受不了,腰太痛了。让我站会儿……”

“怎么就你腰痛?”主管瞪着腥红的睡眼,站在他面前,嘲弄地冷笑着。“年轻人,别找理由偷懒。没好处。你自己看看别人,怎么就没有人喊腰痛——你找的理由也太没水平。”

这家伙,居然把所有的责任推在我们这些打工仔的身上,什么东西?!王留城恨不得把手中的铁盘甩过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主管终于不耐烦地开了腔。“今天就到这里。我告诉你们,这段时间在赶货,每天的任务必须给我完成了。否则的话,别怪柳老板扣你们的工资和奖金……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精力陪着你们在这里坐着玩,想在这里混饭吃的,明天就不要来……”

没有人有力气去听主管的唠叨。走出工厂大门,一直沉默的工友们开始了抱怨。什么腰痛死了,饿死了,这样做下去,迟早会累死……什么主管他妈的该死,不是人,简直是畜生……几乎每个人都把能想象出来的话,可以咒骂死人的话全骂了出来。还有几个人,秘密地商量,找机会揍他个鼻青脸肿、喊爹喊妈。王留城静静地听着,他真希望有个马上站出来,立即去实现他的诺言,出出心中的闷气。

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发着燥臭味的小屋子,大家什么都忘了,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让王留城更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很多男人和女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冲凉、洗衣服、亲热的、密语的……各自做自己的事。等一切都忙完了,也就到了凌晨两多钟。一会儿,整个小屋子里发生蟋蟋的声音和很吵的呼噜声。

一切重新回到了宁静。

王留城平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真是舒服啊。二十多年了,好象从来都没有这么舒坦地睡过一觉。这种神仙般的感觉在王留城的脑子却只是一闪而过。一团酸咸菜味堵在他的心口,吐不出来,吞不进去。就那么样一直堵着……

后半夜,王留城听到下铺一对男女做爱发生的声音。不过,好歹,终于算是过去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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