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轻舞

面前那柱香只剩下很短的一截，我轻轻地呼了口气。这只是习惯，就像我擦拭刀身的血迹，没有任何异样。

铜镜里映着一张依然年轻的脸，带着浅浅的笑，我想起每个人倒下时眼里的惊恐，还有他们睁开的眼睛里我蓝色的身影。

罗裙，水带，胭脂，留兰，我从未失去过女人应有的这些，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我因此而杀的第一个人。

那个女人有着足以让天下女人嫉妒的美丽，不幸的是这种女人往往矫情，也往往目中无人。

不会忘记那个冬日，我学会了第一套霓裳剑法，学会了装扮，也学会了从男人眼里看自己的影子，所以我看懂了师傅看我的眼神，也终于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偷偷剪碎我钟爱的长裙，所以她该死。

师傅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甚至潜入过江南首富的府邸，也因此被江湖中人谓为“江南第一偷”。但是我却看见他盯着女人尸体瞪大的眼，还有他蓦然转身跑走的背影。

寒冰殿的任务总是简单而危险，听起来似乎很矛盾其实一点也不，要杀的人总是身份显赫，处在明处总比暗处简单，然而要杀这种人绝对危险。

桌上静静躺着一条丝带，点缀的宝石华丽夺目，任何一个爱美的女人一定会将它别在发梢，没有人想到它已被浸入致命的毒。

杀人对我而言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接任务，杀人，我已经习惯没有灵魂的生活。那个盯着镜中自己脸色发红的少女被封印在记忆中不再归来，虽然我不过二十一岁。二十一岁，该是所有长安城女子为人妻人母的年纪了吧？而我要做的是将她们变成寡妇，从此独自变老。

香已经燃尽，一截细棍留在土里，风一吹，仅有的那点火星也灭了，不知为何，我竟没有如前那样快意。

门在身后轻轻闭合，脑海里浮现出那条丝带正燃烧的情景，一行秀丽的小字时隐时现：“南宫箫，杀。”

南宫箫，沉默少言，善吹箫，无门无派，独剑江湖。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有足够的理由杀他，因为有人要买他的命，能够轮到寒冰殿出手来杀的人已经该满足了。

可是南宫箫不同，我知道，没有了他，十三个被他收养的孤儿将无栖息之所。

杀了他我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酬金，不杀他我会被处死，杀不了他我会被他杀死，这个简单的逻辑在我心里一遍遍回响。

前面就是断肠崖了，烟灰色的天空，没有满月的光华，一个身影独坐高处，衣袂飞舞。

南宫箫每日必来断肠崖，这个消息是花五百两银子买来的，至于为什么我不想知道。

他对我的走近无动于衷，他竟对我不屑于顾么？

沉默，死寂般沉默，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良久，他只说了一句话：“再等我一会。”

......

一阵箫声渐渐向远方飘去，入耳凄楚，而我几乎跌坐于碣石。

“木头哥哥！”没有丝毫迟疑，我的泪淌满脸庞。

箫声猛住，传来他颤抖的声音：“鱼鱼？”

是我！是我！我在心里叫道，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破碎的回忆刹那间拼接成清晰的画面：

夕阳下的渔村宁静而祥和，一双顽童嬉戏于海滩，猛然听见村子里传来嘶杀与兵刃交接声，耳畔传来父亲奋力惊呼的声音：“...木头,快带鱼鱼跑...”

远远望去，父亲魁梧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身后是一群舞着大刀的人。

忘不了那段逃命的生涯，木头哥哥带着我四处躲藏，杂草、岩洞，还有猎物的陷阱。身边常常响起钢刀翻弄草丛的声音，还有男人放肆的笑。

断肠崖，是木头哥哥和我最后躲藏的地方，那个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凹洞救了我的命。当木头哥哥急促的脚步声在我头顶的断崖上响起时，当那群人的急呼告诉我木头哥哥跳下了山崖时，我知道他临走前握紧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成了我永恒的痛。

南宫箫，这个以正义之名响彻武林的人，这个武功盖世、身怀绝技的人，是我的木头哥哥吗？

不是，我的木头哥哥已经掉下了山崖。

但是为什么南宫箫吹出的箫声是童年记忆里木头哥哥常用木管吹的《渔歌》？

黯淡的星光下，我看清了他的眼，和木头哥哥的眼叠在一起，分明是一个人。

多年的杀手生涯养成了我冷静的习惯，却未能止住我的泪。面前的一切如梦似幻，而我就如儿时一样被木头哥哥揽在怀里痛哭失声。

这个夜好长，我的思绪更长......

我想起了寒冰殿，想起了寒冰殿里那个长袍黑衣、蒙着面纱的男人给我服下的“不死药”，还有哭着被蹂躏的痛楚，我知道从那时开始，一个梦魇将跟随我一辈子，我知道“不死药”实际就是毒药，倘若任务未能当夜完成，二日凌晨，毒性发作，我的身体会溃烂而死。

我不想木头哥哥看见这些，我希望他的记忆里鱼鱼仍然纯洁美丽。

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的泪只有无声滑落。这个和我订过娃娃亲的人，这个我从心底眷恋的人，这个正直善良为人所佩的人，一定会找到属于他的幸福......

崖间的风好大，我闭着眼感觉坠落，不，不是坠落，坠落的只是我不止的泪。

钩刀、护腕早已不知去向，只有轻舞的霓裳，却已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