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一生都错过

我老了，我坐在阳台的窗前看外面的天空，安静的飘着雪花。

我发现我现在总是很健忘，小女儿前一分钟告诉我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啦，我还在固执的琢磨着是什么事情呢，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开始健忘。

雪花飘飞在我灰色的天空里，我已经看不清楚她们的形状，看着她们没有我年轻的时候洁白，颜色都是灰淡淡的。记得很多年前她们来过，那时候雪花的伙伴很多。我背着小帆布书包，扎着简单的马尾辫，踩在积着厚厚雪花的路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没有想像她的这种声音是不是痛疼的挤压，总是无忧无虑的踩着她们上学。

后来我去另一个城镇的重点高中寄读，很少回家，因为家距离学校要坐五个小时的火车，尤其在冬天更少回家。北方和冬天天暗得很早，很多次下午放学，我急急的奔向食堂，这时候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蓬松柔软的雪花，由于学习的忙碌我已经忽略她们是否会发出咯吱的声音，其实她一直被人们的脚步挤压着。有时候在晚饭后一个人慢慢的走在宽阔的操场上，稍稍仰起头，看着漫天浓浓密密的雪花如飞蛾般扑面而来，其实是很沉重有力的跌落。人说鹅毛大雪，其实比鹅毛更大。

再寒冷的冬天也抵不住春的诱惑，春天的阳光暖暖的照着，满地都是雪花流的泪滴。她是不情愿走掉，她也会抓住或多或少的泥土，变成名副其实的水泥混合物，另有用心的粘贴在你的鞋边或裤脚，到最后还是被春风蒸发得一干二净。这正像一个多情的小女人，在最枯燥的季节里为你增添风景，在另一道风景来临时悄悄隐退，尽管是如此不舍，如此留恋，她也只会在冥冥中等待，等待下一次重逢。人的一生中有谁会为你兜兜转转、反反复复，又有谁为你把心儿揉碎蒸干，只为得到你一次次的伤害和许多次相同的重复？

“小妈妈，你又忘记喝乌鸡精啦”听到小女儿嗔怪的声音，让我感到很欣慰，同时感受到来自心底的阵阵暖意。最近我要求她这样称呼我，这也许是我年迈的心里最后一份虚荣，我不愿意承认我已经开始老去。这个小女儿其实是一个细致精明，成功能干的企业高级管理者，在我眼里她是最善良可爱的小女儿。小女儿轻盈的脚步在房间里回旋，很快把一杯冒着热气带着汤匙的乌鸡精送到我面前。

我轻啜着这与其他补品味道差不多的乌鸡精，自从她工作以来总是时常给我买很多不同的补品，在杯子渺渺升起的蒸气中我看到她小时候惹人怜爱的样子。第一次与她相见，是在微冷的春天医院里，听到她清脆的哭声，我知道她出生了，我看到她让我感觉到很有趣的小脸蛋，然后我在生产的疲惫中睡去。当我完全睡醒，便开始了对她的关心和照顾，她也给我带来了丰富多采的生活。

襁褓中的她，总是睡的很多，睡醒的时候会吸吮我的乳汁，有时候惊奇的眨着眼睛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每天给她换洗鲜艳的小衣服，小衣服穿在她身上变得短小，她真的长大啦，还会按照自己的要求发出不同的声音。我很早就发现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她过百天的时候，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大家吵闹着让她叫妈妈，“妈妈”她果然不负众望，在大家的欢笑声中清晰的说出这个单词。这样的幸福只有我这个妈妈体味的更加深刻，就这样叫一声“妈妈”，对于我这样一个不甚了解孩子的小妈妈来说是多么大的鼓励和认同。

我会很认真的教她说话，还会给她大声念颂不同字句的儿歌。她不喜欢哭泣，早早便学着用不同的喊声表达她的要求，我也会把她不同的语言和声音翻译成有趣的对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感觉轻松愉快。她偶尔学着我的语言重复，都会让我幸福的感动。有时候我用童车推着她去我家附近的吉林大学散步，她在车子里坐直身体，贪婪的看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会把车子停在开着各色花朵的草坪边，给她讲解她根本不会理解的颜色定义和名称。

她在奶奶的牵领下学习走路，后来她放开奶奶的手，慢慢的在客厅的地板上走路、跑步，偶尔会摔跤，终于可以独立自如的走路、跑步。她又从电视里学会舞蹈，不会害羞的拿着自己的帽或手帕在音乐声中扭动，其实是很有天赋的跳舞，也会跟着音乐的曲调哼着。

每个月份必有的种种疫苗和预防针，我多是独自带着她到街道的门诊，她是那么坚强，即使针头进入她的身体她也不会哭泣，但医生缓慢的往她身体里注射药物让她很气愤，她会很认真的大哭几声，当针头脱离她的身体，她就不再哭啦。

她上了幼儿园，学会和很多小朋友共同生活，也学会与小朋友更好的相处。她渐渐懂事，上了小学，我很少刻意的要求她如何努力，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引导她的方向。她顺理成章的上了中学，读完大学，又攻读了她所应用的企业管理学博士学位。这些年我没有过份的要求她如何学习做事，只是和她交流相对正确的人生观和待人接物的态度，很多时候我更像她的一个好朋友。

“小妈妈，冬天的时候应该多多走动”小女儿从房间里取出那件我最喜爱的红色毛衣，温柔的披在我肩上。我顺势拉着她的手，站起身体，看着她在衣橱前踌躇，她打扮得当。然后拥抱着我有些发胖的身体，轻声说“小妈妈，我出去一下，等我回来吃晚饭”她轻轻的关上房门，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楼道里。她的心里一定是兴高彩烈，无论时代怎么走远，无论时光怎样流逝，恋爱总是女人心中一道永恒亮丽的色彩。

二十几年前的雪飘着，二十几年后的雪还在飘着，她从那样的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和我从前一样大小的大女孩，但我知道我们是相对独立和不同的两个人——两个女人。人总要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人总要生活在自己的现实里，对于我们之间的相对不同和独立，我对她的感觉更多的是尊重和欣赏，这正是我们母女亲密友好的良好信条。

人生如梦春又秋，光阴如梭似水流，我站在镜中，霜染白发，昔日，昔日何处去了？

我在床头的梳妆镜前坐下，拉开暗格里的抽屉，人说女人的心里有很多抽屉，每个抽屉里都装着不同的内容。我拿出抽屉里所有不同颜色和样式的戒指、项链、胸针、手饰，我仔细抚摸这铅华之中余下的光芒，我仔细的回想她们的年龄和记忆，我细细的挑选，轻轻的试戴……这小小的饰物却让一个女人变幻了多种不同的身份和心情，依如一个女人一生多次的爱与被爱，点点的情感与纠缠都变成了女人生命中的装饰和点缀。

我很费力的戴上一枚有着很小钻石的白金戒指，思绪像这枚小小的戒指，想摘却摘不下来。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比女儿现在的年龄小了几岁，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是小太太、小妈妈。那时候的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所以在城市里生存的年青人吃苦努力是必然的，我出生的年代里已经实行了男女平等制度，为了生存而工作自然也是人人有份的事情。相对那些忙碌奔波少有休息时间和浪漫情节的男女来说，我和爱人是幸运的，他是个积极勤劳的男人，为我们的婚姻准备了温馨稳定的家和必备的物质基础，所以婚后很长时间里我们享受着静谧的幸福。

女人的虚荣、品位和自命清高都是男人给培养出来的。丈夫的呵护和至爱让我自信自己是一个出色的女人，自信得去接受别的男人的爱情。在我养尊处优的年轻心里，我那样迷茫，那样迷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周转在让我悸动心跳的恋爱里，这样的恋爱却发生在婚姻围城内外。我是执着的女人，我致命的弱点是自始至终的多情，我一直没有放弃对他的惦记和思念，还有我们断断续续的联系，渐渐成为我生活中生命中一种习惯，占据了我所有可能的空间。

我的这种行为在某些丈夫的眼里是可耻和不能容忍的，我想保留完整的家，我想要有始有终的感情，我就一直在这种怪异的情感中维持着我不能失去的婚姻。丈夫很爱我，爱到可以容忍这一切荒唐的无理取闹，他很明确的告诉我，他不能离开我，不能没有我，我也是一直用心的对他。

爱让人宽容，爱让人理解，爱让人狡辩，爱让人歪曲……这许多年，很多次我和爱人出入不同的场合，拥有很多形式的独处机会，尽情的分享彼此带给彼此的快乐和幸福，也尽心投入的分担彼此带给彼此的伤害和无奈，就这样从春华走到秋实，昔日已去，让我们留守的是温暖的家。让我们激情澎湃，川流不息的是我们生动真实的心。我们可以错过一个自认为美丽的晨昏，却不应该错过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看秋雁两行，渐渐成一字排开，年轻的日子泡沫般闪光、破碎、滴水、成流，万涓成河，终归大海做波涛。

我听到钥匙抖动的声音，我知道是老伴儿（这几年我总是习惯这样称呼他）逛商店回来啦。我看着他吃力的拎着两桶1500ml的美国奇橙，我责怪他，这样的橙汁楼下的超市就有，你为何非得上“沃尔玛”买来。他只是笑笑说：“你不是最爱喝这种橙汁吗，楼下超市的没有这么大容量的”，的确年青的时候我就喜欢喝这种橙汁，后来他坚持给我买这种橙汁，到后来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喜欢喝这种橙汁，只是喜欢喝他买来的橙汁。他比我大八岁，一直以来感觉他是那样稳重和成熟，今天我才仔细的再一次端详他的脸，已经深浅疏密的写下了岁月的皱纹，他的鬓角也贴着几片浅浅的雪花，这正是年轮的沧桑吧。

我帮着他脱下大衣，给他沏一杯准备好的乌鸡精，让他坐下来慢慢品味。我扎上围裙进了厨房，我打算给他们——女儿和爱人，煲他们最爱喝的排骨冬瓜汤。我就在厨房里忙碌着，烧水、切菜、烹饪，爱人端着留有乌鸡精残渣的杯子进入厨房，帮助我打下手，我们就默契的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餐。门铃响了，我知道是小女儿约会回来啦，爱人匆匆的跑去为女儿开门，我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餐桌。女儿很认真的吃着我们做的饭菜，很认真的夸奖我们的厨艺越来越精啦。

吃过晚饭，我们争着去洗碗，最后我让他们父女留在客厅看电视。我把所有盘碗堆成一座小山，打开水龙头，任由水流缓缓，我慢慢的冲刷留在盘碗中的食物残迹，把所有的盘碗都冲洗两遍，然后把它们逐一放入消毒柜中。在那些走过的日子里，我们也是多少次的泥泞，多少次的肮脏，多少次的被洗刷，多少次的被消毒和改正……

不管时光如何被错过，我们都会为每一次错过找到慰藉的借口，每一次错过都是为了更慎重的得到和相逢，只是别让一生都在迷惘中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