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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妻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5-03 09:03 阅读:
别人的妻
黄昏,与他重逢在街角。
很随意的,蓦地一抬头,目光就碰在一起。
我微微笑,却有种无法站立的感觉,于是靠在身旁的灯柱上。
雪白衣袂飘飘。淡蓝裙裾飘飘。黑发已挽成髻,有几缕发丝,飘飘。
他也靠在另一根灯柱上。注视我。他的眼光像是我裙子的颜色,一直慢慢地淡下去,从凝痛的深海蓝,淡成轻愁的浅湖蓝。
华灯初上。街灯的光柱直直地笼罩住我们,像是以往的舞台剧中的追踪灯,长街,则是背景——人去夕阳斜。
“你,怎么回来了?”我仍然微微笑着,“你竟然回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你说过的话,一直很少改变,不是吗?”
“你说过的话,也很少有过改变。”他也微微笑着,“而你,你终究,还是成为别人的妻……”
别人的妻……别人的妻……这四个字,轻得像我念书时的一声叹息,重得像我父亲病重时的那些咳嗽,利得像他刺向方桓的那柄匕首,痛得像刀片划过手腕的血痕。
“然而,有些习惯你还是不会改变的,比如,你仍然穿着白衣,穿着蓝裙,……有一类人总是特别幸运,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都能让自己保留自己喜欢的习惯。”
“白衣依旧,蓝裙依旧,然而,发已成髻,而我,已为人妻……江溱,你以前说得对,大街上走着的,都是别人的妻……我没有过去,只有现在,以及将来,因为我,我已经,是……别人的妻……”
我挽了挽头发,向前走去,然后,与他擦肩而过,因为,我的家,我的家……就在前面,我得往前走,才能回到我的家。我要走回我的家,就得与他,擦肩而过。
这一幕,又像是以往共同演出的舞台剧中的一幕,繁华的背景,优美的台词,投入演出的演员。然而,大学舞台剧中的这样一幕,只是发展中的一部分,继而还会有高潮。而我与他的这一幕,却已是像尾声中的,那样凄婉的结局。
回到家,一片漆黑。方桓说过晚上要开会,大约十一点钟才能回家。
按了几遍灯的开关,仍是没有反应。停电吗?摸索到厨房,把前几天过生日时剩下的蜡烛找了出来,点燃。电话铃响了,是方桓打来的。
“我下午一直找你不到。你的手机怎么关了?家里电话又没人接。”方桓的声音仍是那样平稳。
“有事吗?你现在不是在开会吗?”
“没什么事。中间出来一下。只是想告诉你,晚上我们那条街停电,要你回家时注意一点。还有,应急灯放在卧室的床头柜里,可以用六个小时……”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微不至。他是我的丈夫,是的,我的丈夫,深爱着我的我的丈夫。允许我任性,允许我不做家务,允许我不生孩子的丈夫,每晚抱着我入眠,在恶梦时吻干我的泪水,在清晨唤醒我用早餐的我的丈夫。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轻声问,“那么久才一次停电,你就故意不回来,你是故意在吓我吗?或者是,你故意把保险丝弄断了,故意要我意识到有你在身边的重要性是吗?”
他在那边哑然失笑:“亏你想得出,我要那么‘故意’去做什么!”
“因为你怕我跟别人跑了。”我笑着无理取闹。
“我不怕。”他柔声说,“你不会的,你,是我的妻。”
是的,我是方桓的妻。方桓是江溱的“别人”。所以,江溱说,我是“别人”的妻。
我曾经以为我会是江溱的妻。
我与他是在大学的剧社里认识的。剧社的名字叫“松涛馆”。我跟他都是剧社招进的学生演员。他是中文系的,我是音乐系的。
他是个太高傲,高傲得近乎飞扬跋扈的人。因为他长得漂亮,他有才华,学校的教授讲师们都喜欢他,女生们都喜欢他。听说他长大的环境很苦难,所以,他的高傲,我觉得,却是带着孤独与自闭。
我则是个赖皮的,需要包容甚至是纵容的女孩子。但我长得美丽,我有才华,学校的教授与讲师都喜欢我,男生们都喜欢我。我家庭环境优越,是被宠大的,也被宠坏得无法无天。
我跟江溱的爱情是吵起来的。那时上演他写的剧本《语桐雨》。“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他是男主角兼编导。我扮演气质如兰的女主角。在排演中我们争吵的次数几乎比这部剧的台词还多。他的苛求与执着与我的性性与不拘针锋相对,然而,最终,我还是折服于他的才华与近乎偏执的认真。
像我们演的剧中的所有主角般,爱得很激烈然而也很累。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惊叹于大街上的美女如云。问他是否会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说:“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都是人妻。大街上走着的都是‘别人’,美女如云,也都是‘别人’的妻啊。”
“那么你的妻呢?”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毕蕾,我不再跟你吵了。你是被宠大而且宠坏的,我无法改变你。但愿意再继续无法无天地宠着你,一辈子。”我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愿意嫁给你。”这场对话是我们所有的对话中最平淡的一次。然而,不知为何,说完之后,我却泪如雨下。
然而后来我嫁给了方桓。
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我父亲公司破产,继而重病,能帮助我与母亲走出恶运的是他,而不是江溱。我是个懦弱无能的女孩子,除了念书弹琴唱歌跳舞插花喝咖啡外一无所长,生存的能力还比不起一只猫。
江溱的孤傲,江溱愤世嫉俗,江溱的与世不容的才华,于我何补?迫在眉睫的各种事务使我明白,我与江溱的这种爱情是经不起险恶的现实的考验的。再爱下去终会两败俱伤。我再没有资格与江溱谈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
张桓是父亲以前公司的一个下属,自己注册了公司,生意做得虽小却蒸蒸日上。他及时出现在落拓的我家,在人力与物力上倾尽所有而从不言恩。他向我证明,他才是那种有能力保护我一辈子,宠我一辈子的男人。我对他的感激渐渐转化成一种深沉亲情与心安理得的依赖。
从小的骄纵与应有尽有让我以为自己对所有的人与事都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背叛,也没有考虑到这会对孤傲得像一头狼似的江溱会造成什么样的刺激与伤害。
与江溱分手的第二天晚上,他带了把匕首,在我与方桓路过时往方桓的胸口狠狠地扎了一刀,幸好方桓的躲闪与反抗,所以伤不致命。
方桓入院,江溱被捕。同时,我父亲病逝。人世间的各种辛酸,我在一年之内种种尝透。那段日子我心若死灰。一个春日的下午,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切断了静脉。
我母亲发现了血流满地奄奄一息的我。惊惶失措的她第一个找的就是方桓。方桓,在成为我的依靠的同时,也成了我母亲的支柱。上天注定要我成为方桓的妻,所以让我活了下来。
在方桓的四处周旋下,江溱只以治安事件治罪。出狱后,他来向我告别,他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站在家门口看他着他的背影被残阳拉得很长,孤寂苍凉得像一首谁都听不懂的曲子。然后,他远走他乡,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方桓说:“他还年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
电还没来。我依然点着蜡烛。
我想着江溱,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他不寂寞呢?我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手抄的本子,是江溱的《梧桐雨》。
信手翻着,看着里面热烈深情的对白:
李淇:你看看,这就是我昨天晚上在这里刻下的我们的名字……我为什么要刻在竹子上呢?因为,爱情也要像竹一样有气节!
何若裳:我却说,爱情,要像梧桐一样!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
何若裳:不要埋怨社会的不公与黑暗!莲可以出污泥而不染,而梅花香自苦寒来!
李淇:不错!就算再苦,我们也要苦得像茶,苦中一缕清香!
……
李淇与何若裳就是剧中的男女主角,是在20年代的旧上海的学生。他们的爱情经历了社会纷争、前程选择等无数风雨与波折却始终此情不渝,后来终于结合在一起。
一张照片从剧本中飘了下来。拾起一看,是当时演出时的剧照。我直直的长发,束着一根蓝的发带,白衣蓝裙,江溱一身中山装,气宇轩昂,我们一起靠在灯柱上,满眼憧憬地注视着远方。
我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张旧照片,百感交集。所谓沧海桑田,所谓世事无常,所谓物是人非,所谓,今年花胜去年红!心中一时凄惶,在照片的背后信笔涂了一阙残词:
黯烛泪,断笺灰
人音寥缥雁纹累
桐花消,竹根碎
松馆涛梦兰香褪
欲买清音谁人醉?
荷落秋泥,梅凋春暖
何曾会?
方桓不知何时回到了家,坐在我身边嘲笑:“迟暮美人又在追忆当年红颜吗?”
我一点也不想跟他开玩笑,说:“今天,我遇到江溱了。”
方桓笑了笑:“他过得还可以嘛。”
我愕然:“你怎么知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知道。他去了北京。很卖命的干。前两年娶了他老板的女儿。”方桓很平静的说。
我无语。
方桓慢慢地说:“人在长大,成熟之后,总会变得比较聪明,于是,就会分清楚,什么是自己最爱的,和什么是自己最需要的。而最爱的往往不会是最需要的。”
“所以,”我喃喃地说,“大街上走着的女人,很多,很多都是别人的妻——对于爱她们的人来说。”
“不错。”方桓若有所思。
“那么,”我忽然瞪着眼,“你爱的女人现在是谁人的妻?”气势汹汹。
“是我的妻。”方桓认真地说。
“最爱的还是最需要的?”
“最爱的,同时也是最需要的。”方桓笑了笑,“世界上总有一种人特别幸运。”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籍着抱紧我的丈夫暗暗在他肩膀上擦去我的眼泪。
电来了,我的家里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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