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毛的天空
暮秋，烟雾缭绕的水沟旁，田野边，到处是团团柔和的白羽毛。远望，像小孩子高高擎起的棉花糖，蓬松而柔软。那是茅草的花朵。白白的花朵长穗子般斜向同一个方向，形成一片轻盈的白羽毛的天空。乳白的花儿仿^***商量过，几乎蔓延了整个河沟，荒野。茅草密集的地方，到处是扯成片的白，像头顶幽幽飘过的云。让人想到一只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抚摩冰凉的面颊，如春天密密斜织的雨丝，撩拨出细腻而温暖的情绪。
几阵春雨淋过，黑黝黝的土地渐渐滋润了面庞。绿的草，红的花纷纷冒出尖尖的小脑袋，预示新生命的勃发。庄户人扛锄头，牵耕牛，人声喧嚷地走进田野。新翻的泥土散发着特殊的芬芳——腥涩的，甜腻的。人们说那是春风的味道。
大人们吆喝着牛车，或手扶犁铧运肥，播种。田野里影影幢幢全是劳动的影子。水沟里泛着抽水机抽出的洁白浪花。几只蠢笨的鸭子和可爱的白鹅奔跑着跳进，游水，嬉戏。“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些鸭子，却无半分东坡诗中的神韵，只憨憨地扇动着翅膀，从这边游到那边，激起阵阵如珠如玉的水花。
沟沿上，河岸边，呼啦啦冒出一片片锥形的嫩包包。这是茅草在春季酝酿的第一场花事。这些羞涩地紧紧裹住躯体的花包被我们称为“茅草锥”。用手握住茅草锥尖细的身体，轻轻一拔，一个柔软而嫩黄的茅草锥就到手了。剥开几层黄绿的嫩皮，里面蜷曲着一团湿润而嫩白的绒毛。放到嘴里，微甜，细腻。嚼在嘴里，汁液横生，是一股独特的风味。蹲进草丛，一会工夫就可拔到大把嫩嫩的茅草锥。这样的收获让我们欢乐而畅快。每个孩子擎着尖尖绿绿的茅草锥，跑回地里向大人炫耀。大人们三五一堆，或蹲或立于地头休息。浓烈的旱烟呛得小孩子鼻涕眼泪一起跑。孩子搓着红红的眼圈，还拼命往嘴里塞茅草锥。大人们乐呵呵地望着，就像望着一轮冉冉升高的朝阳。眼波里多了几分生动，几许流畅。
茅草的第二场花事在深秋。这是严冬来临前最美丽的绽放。它们是在向冷酷的冬示威吗？面对这些轻盈的花朵，我常常陷入沉思。一片雪是美的，可那是短暂而虚幻的。你企图拽住他冰凉的小手，瞬间他却以一滴泪的姿态留你身边，让你忧伤，感叹。而茅草花，即便兀立一朵，也开得峥嵘而随意。捧在手里，软绵绵的。拂过面颊，毛茸茸的。秋的枯萎与凋零仿^***与它无关，它只静穆地开放着，像晚祷的老人一样庄严而安详。
花期过后，人们把茅草连根刨出，晾晒在场院或门前的空地。晒干的茅草根留做冬季的草料，是结实又耐用的柴火。茅草根白中带点浅浅的粉红，很像一段藕。却比藕精致小巧。根里面是甜甜的汁液，那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嚼的“甘蔗”。
有些茅草竟长到我们的屋顶。这个发现让我惊诧不已。每家低矮的屋顶，突兀地生出几簇随风摇曳的茅草，颇像鸟儿头顶的几根翎毛。使每座年代久远的老屋生动着，蓬勃着。是风洒落的种子，还是勤劳的鸟儿们衔到这里？或是建房时的泥胚里，就有调皮的种子猫进小小的身躯？
入秋，白白的茅草花松散地在屋顶摇动。摇得小孩子呆呆地瞅着屋顶发楞。黄昏穿着黑色曳地长裙翩然而至。直挺挺的烟囱，汩汩冒出浓黑的炊烟。几点红星星伴随黑烟欢蹦而出，蹿到周围的茅草丛中。干枯的茅草丛噼啪燃烧起来。瞬间，火苗四散窜动，像一条火龙，无情袭击了整个房屋。孩子们惊得乱喊。大人从灶间惶惶跑出，顺势拿起破脸盆，猛力敲打着跑到街上，一边焦急地求救。
听到呼喊，人们蜂拥而出。每个都是紧张而着急的神色。有从地里收工刚放下锄头的，有嘴里嚼着饭团的，有披散着湿漉漉头发，发丝间沾满丰富泡沫的……家里能盛水的工具全部拎出，还要让小孩子跑前跑后指挥各家院里拼命压井取水的人。
火势得到控制。黑屋顶已是面目全非，只有几缕白烟在做最后挣扎，从湿漉漉的缝隙里竭力钻出。屋檐下，站满黑压压的人。人们长舒着气，庆幸房屋的绝处逢生。清凉的水珠沿着衣服滴落，没有谁在意。只在提盆走回时，偶然互相看一眼，哈哈而笑。每张脸都是张飞面，黑乎乎地布满细碎的草灰。明天要来修屋顶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嘀咕着，陆续走回村子的四面八方。像刚刚集合完毕，结束一个重大会议。村里的房屋连成片。屋顶是所有人的天空。
迷糊奶奶的屋顶茅草最多。也许是离河岸太近，每年春季，总有三五簇茅草盘踞在屋顶一隅，让众多邻居担忧。但迷糊奶奶不以为然，每天笑呵呵盘腿坐在圆圆的蒲团上，风箱拉得震天响。
迷糊奶奶不识字，不会数数。为此闹过很多笑话。其中经典两个是“女儿生日”和“数馒头”。那年普查人口，工作人员问迷糊奶奶：你闺女什么时候生日啊？迷糊奶奶扳着手指想老半天，认真地说：那年是阴雨天，下小雨。南院的葫芦都碗口粗了……工作人员斟酌半天，也没参出个年月日。围观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迷糊奶奶却板着脸，数落工作队的人不会推算时日。
女儿聪明伶俐，经常利用迷糊奶奶不会数数来赚点小便宜。那天轮到迷糊奶奶家给村小学老师送饭。迷糊奶奶特意做了几个白面馒头。为防止馋嘴的女儿偷吃，迷糊奶奶仔细数几次：一对，一对，又一对……正好是双数。女儿放学回家，一看白胖胖的馒头，忍不住偷吃一个。迷糊奶奶再一数：一对，一对，又一对……不对，怎么出现一个不成对的？迷糊奶奶勃然大怒，拿木棍追赶女儿一顿打骂。女儿机灵着呢，赶紧再偷吃一个。迷糊奶奶一数：一对，一对，又一对……还是双数。乐得到处炫耀：女儿懂事了，又把偷去的馒头送回了。
村里人都知道迷糊奶奶的“学问”。尽管提起就乐，却处处照顾她。村里来卖鱼的，迷糊奶奶刚把钱递上，被村人一把拽下。楞是帮着算计几次，才放心。菜园丰收了，邻居们帮着带到集市上叫卖……迷糊奶奶过意不去，总是挪动着粽子脚，东家送几个芋头，西家送几个嫩玉米棒子。
迷糊奶奶的女儿体弱多病，年近三十就过早离世。村人担心迷糊奶奶承受不了打击，轮流到家里看望。迷糊奶奶擦擦干涩的眼窝，幽幽地说：该走山路的走不了水路。我看得开。人活世上好多事可以迷糊，惟独生命，马虎不得。
又是茅草花开的晚秋。河岸边的草屋，早已走失在岁月里。而茅草花，却以念旧的姿态出现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它们以美好的姿容，装点着田野，河岸，沟坎……像一个朦胧而洁净的梦，萦绕在村庄周围。那是白羽毛的天空。
几阵春雨淋过，黑黝黝的土地渐渐滋润了面庞。绿的草，红的花纷纷冒出尖尖的小脑袋，预示新生命的勃发。庄户人扛锄头，牵耕牛，人声喧嚷地走进田野。新翻的泥土散发着特殊的芬芳——腥涩的，甜腻的。人们说那是春风的味道。
大人们吆喝着牛车，或手扶犁铧运肥，播种。田野里影影幢幢全是劳动的影子。水沟里泛着抽水机抽出的洁白浪花。几只蠢笨的鸭子和可爱的白鹅奔跑着跳进，游水，嬉戏。“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些鸭子，却无半分东坡诗中的神韵，只憨憨地扇动着翅膀，从这边游到那边，激起阵阵如珠如玉的水花。
沟沿上，河岸边，呼啦啦冒出一片片锥形的嫩包包。这是茅草在春季酝酿的第一场花事。这些羞涩地紧紧裹住躯体的花包被我们称为“茅草锥”。用手握住茅草锥尖细的身体，轻轻一拔，一个柔软而嫩黄的茅草锥就到手了。剥开几层黄绿的嫩皮，里面蜷曲着一团湿润而嫩白的绒毛。放到嘴里，微甜，细腻。嚼在嘴里，汁液横生，是一股独特的风味。蹲进草丛，一会工夫就可拔到大把嫩嫩的茅草锥。这样的收获让我们欢乐而畅快。每个孩子擎着尖尖绿绿的茅草锥，跑回地里向大人炫耀。大人们三五一堆，或蹲或立于地头休息。浓烈的旱烟呛得小孩子鼻涕眼泪一起跑。孩子搓着红红的眼圈，还拼命往嘴里塞茅草锥。大人们乐呵呵地望着，就像望着一轮冉冉升高的朝阳。眼波里多了几分生动，几许流畅。
茅草的第二场花事在深秋。这是严冬来临前最美丽的绽放。它们是在向冷酷的冬示威吗？面对这些轻盈的花朵，我常常陷入沉思。一片雪是美的，可那是短暂而虚幻的。你企图拽住他冰凉的小手，瞬间他却以一滴泪的姿态留你身边，让你忧伤，感叹。而茅草花，即便兀立一朵，也开得峥嵘而随意。捧在手里，软绵绵的。拂过面颊，毛茸茸的。秋的枯萎与凋零仿^***与它无关，它只静穆地开放着，像晚祷的老人一样庄严而安详。
花期过后，人们把茅草连根刨出，晾晒在场院或门前的空地。晒干的茅草根留做冬季的草料，是结实又耐用的柴火。茅草根白中带点浅浅的粉红，很像一段藕。却比藕精致小巧。根里面是甜甜的汁液，那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嚼的“甘蔗”。
有些茅草竟长到我们的屋顶。这个发现让我惊诧不已。每家低矮的屋顶，突兀地生出几簇随风摇曳的茅草，颇像鸟儿头顶的几根翎毛。使每座年代久远的老屋生动着，蓬勃着。是风洒落的种子，还是勤劳的鸟儿们衔到这里？或是建房时的泥胚里，就有调皮的种子猫进小小的身躯？
入秋，白白的茅草花松散地在屋顶摇动。摇得小孩子呆呆地瞅着屋顶发楞。黄昏穿着黑色曳地长裙翩然而至。直挺挺的烟囱，汩汩冒出浓黑的炊烟。几点红星星伴随黑烟欢蹦而出，蹿到周围的茅草丛中。干枯的茅草丛噼啪燃烧起来。瞬间，火苗四散窜动，像一条火龙，无情袭击了整个房屋。孩子们惊得乱喊。大人从灶间惶惶跑出，顺势拿起破脸盆，猛力敲打着跑到街上，一边焦急地求救。
听到呼喊，人们蜂拥而出。每个都是紧张而着急的神色。有从地里收工刚放下锄头的，有嘴里嚼着饭团的，有披散着湿漉漉头发，发丝间沾满丰富泡沫的……家里能盛水的工具全部拎出，还要让小孩子跑前跑后指挥各家院里拼命压井取水的人。
火势得到控制。黑屋顶已是面目全非，只有几缕白烟在做最后挣扎，从湿漉漉的缝隙里竭力钻出。屋檐下，站满黑压压的人。人们长舒着气，庆幸房屋的绝处逢生。清凉的水珠沿着衣服滴落，没有谁在意。只在提盆走回时，偶然互相看一眼，哈哈而笑。每张脸都是张飞面，黑乎乎地布满细碎的草灰。明天要来修屋顶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嘀咕着，陆续走回村子的四面八方。像刚刚集合完毕，结束一个重大会议。村里的房屋连成片。屋顶是所有人的天空。
迷糊奶奶的屋顶茅草最多。也许是离河岸太近，每年春季，总有三五簇茅草盘踞在屋顶一隅，让众多邻居担忧。但迷糊奶奶不以为然，每天笑呵呵盘腿坐在圆圆的蒲团上，风箱拉得震天响。
迷糊奶奶不识字，不会数数。为此闹过很多笑话。其中经典两个是“女儿生日”和“数馒头”。那年普查人口，工作人员问迷糊奶奶：你闺女什么时候生日啊？迷糊奶奶扳着手指想老半天，认真地说：那年是阴雨天，下小雨。南院的葫芦都碗口粗了……工作人员斟酌半天，也没参出个年月日。围观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迷糊奶奶却板着脸，数落工作队的人不会推算时日。
女儿聪明伶俐，经常利用迷糊奶奶不会数数来赚点小便宜。那天轮到迷糊奶奶家给村小学老师送饭。迷糊奶奶特意做了几个白面馒头。为防止馋嘴的女儿偷吃，迷糊奶奶仔细数几次：一对，一对，又一对……正好是双数。女儿放学回家，一看白胖胖的馒头，忍不住偷吃一个。迷糊奶奶再一数：一对，一对，又一对……不对，怎么出现一个不成对的？迷糊奶奶勃然大怒，拿木棍追赶女儿一顿打骂。女儿机灵着呢，赶紧再偷吃一个。迷糊奶奶一数：一对，一对，又一对……还是双数。乐得到处炫耀：女儿懂事了，又把偷去的馒头送回了。
村里人都知道迷糊奶奶的“学问”。尽管提起就乐，却处处照顾她。村里来卖鱼的，迷糊奶奶刚把钱递上，被村人一把拽下。楞是帮着算计几次，才放心。菜园丰收了，邻居们帮着带到集市上叫卖……迷糊奶奶过意不去，总是挪动着粽子脚，东家送几个芋头，西家送几个嫩玉米棒子。
迷糊奶奶的女儿体弱多病，年近三十就过早离世。村人担心迷糊奶奶承受不了打击，轮流到家里看望。迷糊奶奶擦擦干涩的眼窝，幽幽地说：该走山路的走不了水路。我看得开。人活世上好多事可以迷糊，惟独生命，马虎不得。
又是茅草花开的晚秋。河岸边的草屋，早已走失在岁月里。而茅草花，却以念旧的姿态出现在每年的这个时节。它们以美好的姿容，装点着田野，河岸，沟坎……像一个朦胧而洁净的梦，萦绕在村庄周围。那是白羽毛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