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几度泣沾巾
这些年来，梦里总会重复出现几个镜头：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地挤火车往家赶；背着重重的行囊在亲人们的泪眼中匆匆离家，赶火车；多年来被疾病困扰的哥哥脸色蜡黄，愁眉苦脸；自幼残疾的弟弟跟在我身后，我总是大声冲他喊：“赶紧回去，走丢了怎么办？”真得很奇怪，这几个镜头，在我的梦境里，不断地重演着。几回回梦醒时分，泪水，已经沾湿了枕巾。选择了漂泊，灵魂也跟着飘来飘去，泪水是偿还我人为制造的骨肉分离的无期债，而且注定终身去偿还；哥哥的身体状况，是我此生最大的牵挂；苦难的家庭，过多的不幸，我已经对自幼就残疾的弟弟，不用撕心裂肺地挂念了，可是弟弟为何总一次次闯入我的梦境？梦境的一度重复，我才知道，我的内心深处，弟弟，依然是我今生放不下的人。
一岁那年，弟弟得了小儿麻痹，家境极度困难，父母没有带他去看病。直到三岁那年，发现他不会走路，父亲才着急了，给破旧的自行车架上绑了一个同样破旧的竹筐，里面垫了一条破旧的褥子，将弟弟装进去，腰里用一根细麻绳子拴着，捎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找一个乡间的老中医给扎针。就这样，父亲带着弟弟，去看病了。究竟看了多长时间，我现在也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弟弟那圆圆的憨憨的脸蛋和父亲一双愁苦的眼睛。病看结束以后，弟弟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步了，左手和左腿，永远地残疾了。
幼年的弟弟，还很说简单的话语，和家人有简单的交流，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弟弟越来越沉默了。八岁那年，母亲让我带他去学校，仅仅一天，老师便告诉我：“你弟弟不会念书，大脑不正常，告诉你妈，他以后别来了。”回家后，我把老师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就这样，弟弟结束了他人生最为短暂的求学的历史。但是每天早晨，他起得很早，比我起得还早。我背上书包上学，他跟在我后面，一声不肯，默默跟着。我害怕他走丢了，就哄他：“赶紧回去，路上有娃娃看见了，会打你的。”他还是不肯声，往前走。我翻翻衣兜，想找出一件能哄住弟弟的东西，可是衣兜总是空空的。我不耐烦了，冲他大声呵斥：“还不快回去，跟着我干什么？”弟弟看我发怒了，停住了一瘸一拐。我赶紧一路小跑，头也不回跑去了学校。但是每当放学，走出学校门口，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弟弟。他坐在学校附近人家的一大土堆上，望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过去，狠狠地拽着他的那只没有残疾的右手，默默往家里走。
后来我上中学了，弟弟便每天跟在小他四岁的妹妹身后，去小学校门口守望着上下学的小学生。于是妹妹也渐渐学会了大声呵斥：“赶紧回去！”弟弟对此还是不肯声，天长了，妹妹也没有办法。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对弟弟做的两件事。不愿意带弟弟上亲戚家。年纪小的时候，每回去舅舅家，不带弟弟，一是嫌他一瘸一拐走得太慢，二是怕把他带丢了。于是弟弟除了我母亲正月回娘家带他一次，他一年四季几乎没去过亲戚家。年纪再大点以后，女孩子的虚荣心，使得我不愿一带弟弟出门，觉着熟人看见我有一个残疾的弟弟会看不起我的。怕弟弟跟着我，每回去亲戚家，我都像做贼一般，趁弟弟不注意，赶紧偷偷溜出家门，拔腿就跑。每每到了亲戚家里，我还担心，弟弟是不是跟着来了。唉，想起那时候的无知和虚荣，我的心隐隐作痛。但是我对弟弟还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那就是痛打弟弟。那时候我都上高中了，正月里，村里演戏，在庙上。那一年的正月格外冷，连最爱看秦腔的母亲，都不愿意出门，坐在烧得很热的大炕上，做针线活。可是弟弟天天晚上往庙上跑，而且回来得很晚很晚。有一天晚上，戏散了老半天，也不见他的影子。真怕它随着看戏的人走丢了，我就在大门口等他，被冻得哆哆嗦嗦。好容易听到了他“叭嗒、叭嗒”的脚步声，等走近了，我生气地喊：“怎么才回来？不怕狼吃了你？”他用手推开我，往大门里挤。我给了一拳，没想到他急了，使劲一推，我倒在了地上。气急败坏的我，爬起来踢了弟弟几脚。弟弟呜呜呜地哭着往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走。这时候，哥哥从房里出来，二话没说，一手压住弟弟的头，照着脖颈顺手给了弟弟几巴掌。弟弟哭得更伤心了，那一夜，是弟弟最伤心的一次了，没有一个人给他做主。现在回忆起这一幕，我的心头好像有一根尖针在一下一下地刺着，刺得我生痛生痛的。
曾经，命运，给我们这个家庭，不断地制造不幸：母亲住院，嫂子生病，侄子先天性白内障而双目失明，哥哥乙肝没得到及时治疗转化为早期肝硬化。这一个接一个的不幸，让我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于是我用母亲惯常说的话安慰自己：“你弟弟也就那样了，活着有人给一碗饭吃饱了，穿暖了，就行了！”我也就告诉自己，遗忘弟弟的不幸。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完全遗忘了弟弟的不幸，哪知几度梦里泪沾巾，弟弟的不幸，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上了。离家十多年了，每当听说我要回家，弟弟很兴奋，含糊不清地给邻人念叨：”我大姐就要回来了，浩然也要回来了！”这是回来后邻居二嫂告诉我的：“都说你弟弟大脑不清楚，你回来的信儿他怎么能知道，还天天给我们说呢，他有时候很清楚啊！”这些年了，我没有拿弟弟当作一个正常人看待，我不是一个好姐姐，不配做弟弟的姐姐。我以为给他买衣服，给他买吃得就够了，从没关心过他，没有和他聊过天。
今天，撕开自己灵魂丑陋的一角，我开始忏悔，忏悔自己的过失。我以我的眼泪，洗涤我蒙上了污垢的心灵。我的弟弟，千里之外，姐姐请求你，原谅姐姐当年的无知和残忍吧。在姐姐的有生之年里，尽最大的力，去温暖我弟弟的那颗孤独的、冰冷的心！
2010/11/11
一岁那年，弟弟得了小儿麻痹，家境极度困难，父母没有带他去看病。直到三岁那年，发现他不会走路，父亲才着急了，给破旧的自行车架上绑了一个同样破旧的竹筐，里面垫了一条破旧的褥子，将弟弟装进去，腰里用一根细麻绳子拴着，捎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找一个乡间的老中医给扎针。就这样，父亲带着弟弟，去看病了。究竟看了多长时间，我现在也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弟弟那圆圆的憨憨的脸蛋和父亲一双愁苦的眼睛。病看结束以后，弟弟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步了，左手和左腿，永远地残疾了。
幼年的弟弟，还很说简单的话语，和家人有简单的交流，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弟弟越来越沉默了。八岁那年，母亲让我带他去学校，仅仅一天，老师便告诉我：“你弟弟不会念书，大脑不正常，告诉你妈，他以后别来了。”回家后，我把老师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就这样，弟弟结束了他人生最为短暂的求学的历史。但是每天早晨，他起得很早，比我起得还早。我背上书包上学，他跟在我后面，一声不肯，默默跟着。我害怕他走丢了，就哄他：“赶紧回去，路上有娃娃看见了，会打你的。”他还是不肯声，往前走。我翻翻衣兜，想找出一件能哄住弟弟的东西，可是衣兜总是空空的。我不耐烦了，冲他大声呵斥：“还不快回去，跟着我干什么？”弟弟看我发怒了，停住了一瘸一拐。我赶紧一路小跑，头也不回跑去了学校。但是每当放学，走出学校门口，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弟弟。他坐在学校附近人家的一大土堆上，望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过去，狠狠地拽着他的那只没有残疾的右手，默默往家里走。
后来我上中学了，弟弟便每天跟在小他四岁的妹妹身后，去小学校门口守望着上下学的小学生。于是妹妹也渐渐学会了大声呵斥：“赶紧回去！”弟弟对此还是不肯声，天长了，妹妹也没有办法。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对弟弟做的两件事。不愿意带弟弟上亲戚家。年纪小的时候，每回去舅舅家，不带弟弟，一是嫌他一瘸一拐走得太慢，二是怕把他带丢了。于是弟弟除了我母亲正月回娘家带他一次，他一年四季几乎没去过亲戚家。年纪再大点以后，女孩子的虚荣心，使得我不愿一带弟弟出门，觉着熟人看见我有一个残疾的弟弟会看不起我的。怕弟弟跟着我，每回去亲戚家，我都像做贼一般，趁弟弟不注意，赶紧偷偷溜出家门，拔腿就跑。每每到了亲戚家里，我还担心，弟弟是不是跟着来了。唉，想起那时候的无知和虚荣，我的心隐隐作痛。但是我对弟弟还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那就是痛打弟弟。那时候我都上高中了，正月里，村里演戏，在庙上。那一年的正月格外冷，连最爱看秦腔的母亲，都不愿意出门，坐在烧得很热的大炕上，做针线活。可是弟弟天天晚上往庙上跑，而且回来得很晚很晚。有一天晚上，戏散了老半天，也不见他的影子。真怕它随着看戏的人走丢了，我就在大门口等他，被冻得哆哆嗦嗦。好容易听到了他“叭嗒、叭嗒”的脚步声，等走近了，我生气地喊：“怎么才回来？不怕狼吃了你？”他用手推开我，往大门里挤。我给了一拳，没想到他急了，使劲一推，我倒在了地上。气急败坏的我，爬起来踢了弟弟几脚。弟弟呜呜呜地哭着往院子里一瘸一拐地走。这时候，哥哥从房里出来，二话没说，一手压住弟弟的头，照着脖颈顺手给了弟弟几巴掌。弟弟哭得更伤心了，那一夜，是弟弟最伤心的一次了，没有一个人给他做主。现在回忆起这一幕，我的心头好像有一根尖针在一下一下地刺着，刺得我生痛生痛的。
曾经，命运，给我们这个家庭，不断地制造不幸：母亲住院，嫂子生病，侄子先天性白内障而双目失明，哥哥乙肝没得到及时治疗转化为早期肝硬化。这一个接一个的不幸，让我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于是我用母亲惯常说的话安慰自己：“你弟弟也就那样了，活着有人给一碗饭吃饱了，穿暖了，就行了！”我也就告诉自己，遗忘弟弟的不幸。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完全遗忘了弟弟的不幸，哪知几度梦里泪沾巾，弟弟的不幸，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心上了。离家十多年了，每当听说我要回家，弟弟很兴奋，含糊不清地给邻人念叨：”我大姐就要回来了，浩然也要回来了！”这是回来后邻居二嫂告诉我的：“都说你弟弟大脑不清楚，你回来的信儿他怎么能知道，还天天给我们说呢，他有时候很清楚啊！”这些年了，我没有拿弟弟当作一个正常人看待，我不是一个好姐姐，不配做弟弟的姐姐。我以为给他买衣服，给他买吃得就够了，从没关心过他，没有和他聊过天。
今天，撕开自己灵魂丑陋的一角，我开始忏悔，忏悔自己的过失。我以我的眼泪，洗涤我蒙上了污垢的心灵。我的弟弟，千里之外，姐姐请求你，原谅姐姐当年的无知和残忍吧。在姐姐的有生之年里，尽最大的力，去温暖我弟弟的那颗孤独的、冰冷的心！
2010/1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