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散文精选 > 优美散文 > 那座孤坟

那座孤坟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4-30 10:05 阅读:
父亲去世二十余年了,那年我十八岁。
  病重的父亲生前嘱告我:“我死后,清明节别忘了给我挂青,没有‘青’我就到不了扬州,赶不了会了。”
  每到清明节,我就想起父亲这一可怜之至的遗嘱,就想到我那坚强一生却又凄苦不堪、饱受人间折磨的父亲。在生前不能报答养育之恩的我,能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失去一年一度扬州赶会的机会吗!
  今年,离清明节还有三天,我就带着极沉重的心情回了老家。忙了一个多小时,我才剪好了三色相套的漂亮的“清明吊”。
  到父亲坟前,我燃了香火,化了纸钱,挂了青,磕了头。我想:提前三天,该不会误了父亲到扬州赶会的时日吧。我浑身轻松得似乎是没有驱壳的灵魂。
  转视去年添土的坟上已长满了蒿草,颇添许些凄意,也增添了我很多苦痛。清理尽枯草残枝,抬头便见山坡的杏花灿烂如霞,桃花娇艳,梨花洁白,草本野花到处眨着眼睛。我何不采一束献给父亲呢!蓦然,我发现离“父亲”五十余米的阴暗的山脚有一座新坟,坟上没有枯草,倒散布了几株野花,它们在春风中,笑得娇媚。
  一打听,才知道那是老红军老曾的新坟。
  据说老曾是湖北红安人,十六岁被抓丁。第一次围剿时,当了红军的俘虏,同时参加了红军,先后参加了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次反围剿斗争。虽伤痕累累,却保住了性命。一九三四年十月随中央红军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顺利到达陕北。抗战期间,转战中原。抗战胜利后,出关作战,参加了残酷的黑山狙击战。东北解放后,入关参加了淮海战役。抗美援朝时,参加了激烈的上甘岭战斗。回国后,要求专业回了老家。经组织查找,其父母哥嫂上了陕西,老曾便做了我的邻居,我们隔河相望。
  县里因其军功安排他做公社书记,哪知,请他讲话时,他却趁上厕所之机,溜之大吉了,回家当了个实实在在的农民。老曾就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苦难农民。承蒙组织厚爱,为年近四旬的老曾娶了一位黑矮大嘴罗圈腿的媳妇。据说他们曾生了一个女儿,被媳妇睡觉时压死了,后来他们再没有生过孩子,我敢保证绝不是老曾为了计划生育,因为那是一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
  老曾每月都能领到十四到九十元的军功补助,可我敢保证,他从没亲自领取过,更没有享受过几元。
  每到领钱的时候,都是他的大嘴媳妇冲锋在前的,回来时,除了饼干、点心、糖果之类的吃食之外,分文不剩,老曾也不过问。据大人说,老曾不曾享用过。那时六七岁的我也不曾调查。但我相信是真的,因为他的大嘴婆娘常趁老曾出工之时开小灶,好吃的大都通过小灶以饱口福了,我还亲眼见过几回呢!
  老曾脾气好得说话都不曾高声过,可我上三年级时,终于见老曾发火了,动手打了大嘴婆娘几耳刮,众人拉开时,他怒气不减,还狠狠地骂到:“你这好吃的婆娘,你拿我的钱买的水果糖,不给我吃我不争,侄娃子要吃,你不给也就算了,你还要把他推倒,我不打死你这没德行的婆娘才怪呢!”说着,一手掐住大嘴媳妇的脖子,正待挥拳抡掌时,劝架的人说道:“共产党员老革命还打人呢!”不知怎的,这话竟这么管用,他立即放手道:“我是想教育一下这个死婆娘。”那时我是看热闹中的一员。
  老曾是个乐天派。他整天乐呵呵的出工,笑嘻嘻的回家。他不怕吃亏,凡事
  走在社员前头,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包产到户那年,他说自己还年轻,家口又不重,硬是要了一块广种薄收的山地。这又让我想起了一件至今还脸红的事。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我随姐姐给在山上锄玉米的父母送水送饭,父亲突然说:“老曾可能在这山上,他没人送吃的。”我扯开嗓子大声吆喝:“哎——老曾!”“噢——”山里传来他的回音,那声音经久不绝。我受到了父母的痛骂。父亲要我给他送饭送水,我却不敢见他,只好拉着姐姐陪我去。爬了一里多山路,只见他在一个山坳里挖洋芋,地里的草抓得干干净净,地整得土细如沙。我把吃的给他,他推辞了一番才坐下享用。我在他对面的石碓上坐了下来,只见他赤着双脚,那脚宽大厚实,老茧堆叠。我想,若让老曾去栗子林里赛跑或下火海,是绝不用穿鞋,也绝不会受伤。
  现在我才明白,那双宽大结厚实而结满老茧的脚是他长征、南征北战的见证。
  他上身没穿衣服,其背部、双臂、高高挽起裤管的两腿布满了弹痕刀疤。我缠着要他讲怎么回事,无奈,他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讲起朝鲜战场上几次惨烈的战斗。他说他所在的连队的战士曾三次牺牲殆尽。第一次他从死人堆里乘夜色爬了十余里,被一位朝鲜老大妈救了。第二次是乘雨将受重伤的自己埋在泥土里,才逃过打扫战场的美国鬼子的魔眼。第三次是上甘岭战斗,弹片注满全身的他昏迷了三天才醒。
  他边讲边指着伤痕叹到:“我命真大呀!真是九死一生哪!现在好了,你们这些娃娃要好好念书呀!没有文化不行,我们只能种地了!”我听着听着,敬意油然而生,然惭愧之心渐渐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
  直到现在三十余年过去了,我不但没有忘记那一声很不光彩的一声“老曾”的吆喝,反而越发羞愧难当了。它如一块千斤大石,压得我喘气不得。那时,从他的话里,我似乎听出了他对我们这一代给予的厚望——学好文化,建设祖国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此后,我常常找老曾,要他讲打仗的事,可他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个孩子给打发了,从不讲自己是怎样冲锋杀敌的。
  有些同他年纪相仿的人总要玩笑似的问到:“老曾,你打过多少仗?”“记不清了。”“你杀过多少鬼子?”“说不清。冲锋号一响,只知道抱着机关枪往前冲,子弹光了就用大刀砍,哪里还顾得上数杀了多少鬼子呢!”你那么矮小,能杀鬼子?我不信,我们现在比试一场吧!”老曾只是笑笑而已,并没有摩拳擦掌的摔一跤,自此,老曾便成了人们快乐的一部分。
  我工作了,也懂事了许多。一年春节,我特意看望了年愈七旬的老曾。
  他身体很好,也很健谈,但住的仍是一间旧瓦房,只有一个老式的窗户透些光亮,门是朝向暗黑的深巷中的。进门是一个大土灶,灶后是一个火炉,灶边是一张齐胸的简陋的床。屋里很暗,进门,只能看见火焰熊熊的火炉,屋里贮满了呛人的浓烟。
  老曾一手拿碗,碗底的手指上还套着根电灯开关的绳子,另一只手拿着锅铲,往碗里舀红薯菜汤。随即拉灭了电灯。
  老曾倒是先认出了我,热情让座。见状,我没有同老曾长谈的兴致。寒暄之后,我问到:“曾伯伯,你得过多少军功章,能让我看看吗?”“有十几个,没啥看的,多半让娃娃玩丢了。”他毫不经意地答到,似乎从来没有那回事。
  我不禁想到了居里夫人把诺贝尔奖章让孩子当玩具的事。我又想到几次在班车上遇到的几位:缺了双腿,断了胳膊,行动艰难,胸前挂满了军功章的老革命,一路上情绪激昂地讲着当年的战斗生活,时而又满腔悲愤地诉说着目前的艰难日子。他们是到县政府讨生活的,年轻的我颇有几分不平。老曾也是老革命,都九十年代了,他的居住条件可算是最差的了,吃的如何?全靠己力。他没有向当地组织要求过什么,更没有去县政府讨过什么生活。这让我看到了那时的一个共产党员的真本色。
  不觉又过了十余年,我回乡偶遇八旬有余的老曾,他面如死灰,如枯枝的双手拄着一木棍颤巍巍地挪动着双脚出门晒太阳。一问,才知道,老曾已病数月,浑身疼痛不堪,昼夜难眠,也无钱进医院。我责问老曾的侄子:“为什么不给叔看病呢!”“没钱!”“是的,我知道你没钱,为什么不找政府?”“我叔不让找!”
  后来才知道,老曾的侄子找了,没有解决。
  月余,瘦成一把骷髅的老曾离开了人世,乡亲为他举行了极简单的葬礼,棺木没有油漆且有一处破损,我想棺里也不曾垫得什么,真没想到,革命一生的老曾生前餐风露宿、幕天席地,在九泉之下还要饱受肌肤之苦。
  他的坟前没有花圈,也没有墓碑。我凄然愤然,用生命给我们创造幸福的老曾,居然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生活了几十年,贫病交加时却无人问津。唉!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呀,除了追逐金钱权力的能耐外,恐怕就是善于忘本了。这真是老曾一代革命者莫大的悲哀呀!我给老曾也顺代挂了“青”,代世人向老曾谢罪,也是在为我那声不光彩的吆喝赎罪呀!
  想想还是苍天有情啊!在老曾的孤坟上撒了些不知名的野花,昭示着老曾的功绩。
  也许,我对老曾多虑了……
暂无评论

赞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