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冰雪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4-30 01:19 阅读:
每逢下雨,霍家庄的地面上便满目疮痍。从前,这里到处都是土路,横贯东西的路面上有积水的深坑,如果谁不小心踏进去,鞋子里便灌满了水。通向每一户人家的门径也都是柔软的泥土路,原本坚硬结实的路面在雨水中被慢慢濡湿,一旦受到外力的压迫便搅和成泥。急匆匆赶路的人披着面袋子往里折一下做成的雨披,像从异地归来的游客似的。雨水自村口迤逦而去,像一条蛇似的通往远处的山区。家家户户的院落里噼里啪啦地响着,雨水敲击到篱笆上,变成了咚咚咚或噗噗噗的声音。雨水如果不落到篱笆上,而是先经过牲口棚,便润物细无声般地隐没了。当年的霍家庄,到处都是牲口棚,棚顶上铺满泥土、柴草的混合物,因为柔软,所以并不坚硬。一场大雨可以悄无声息地把棚顶压垮。大雨中,院子里见不到人。所有的人都躲到屋子里避雨去了。到了秋深的日子,雨水变得阴森森的,在冷空气的作用下慢慢成了硬硬的冰粒子,像尖利的霜刃,开始刺击人的肌肤。这是冰雪的肇始。雨水慢慢消失不见,它们都跑到哪里去了?风慢慢地刮起来了,它把行路人身上的衣服吹皱,因为有水分的缘故,皱褶处渐渐变硬,后来就硬铮铮的,像一把不规则的刀。冰雪终究蔓延开来;在院子里,雨水已经消隐多时,躲在屋子里的人也出来进去许多次了,他们看见秋季里最后一场雨水的时候天还不冷,而现在,冰雪已经成了季节的代名词。霍家庄每一个人的生活几乎都被冰雪覆盖了。树荫下面,经久不化的积雪像一个预兆,它仿^***要把这个季节延伸到无限。屋顶上有冰雪的影子,被太阳光照一照,融化了,但一旦阳光退却,它们便像枯生的野草又长出来了。冬季里霍家庄的冰雪很厚,它似乎要把一切笼罩其中。堂屋里的水缸也已经结冰多时了,每过一个夜晚,冰层便又加厚了一些,每一次舀水的时候,都需要敲破缸沿上的冰才能把水盛出来。手伸到水缸里时觉得很冷,好像把一整个冬季的冷都集中了。而我们的生活里又未尝没有冰雪的影子?每一个早晨,霍家庄的村路上都有一群拖着鼻涕的孩童在瑟缩着前行,太阳像个迟起的老农,他在暗处,看着孩子们在模糊的晨光中受冻。路面上很滑,秋季的雨水并没有彻底蒸发,它们埋藏在地下,变成冰来消遣我们。走路摔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幼小时候的骨头很软,摔倒在地时也不觉得疼,只是冬天里的地面太冷了,又像磁铁一般带着巨大的吸附力。母亲在屋子里喊我,要我戴上火车头帽,我不喜欢戴,因为戴上帽子,我整个人变得怪异而滑稽,像个土老财似的。我尚且不知道土老财的真正含义,但我知道冰雪。它很快越过了生存的外围,侵袭到我们的内心里来了。
村路上早已变成雪白的了,接连下了几场雪,屋子里的气温也降低了很多。母亲坐着炕上做针线活,她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外面。树挂上晶莹夺目,因为重力的作用,它弯曲得吓人,像一个驼背老人。父亲出去做工的时间太久了,也许是一月,也许是两月,也许已经整整一个季节了。我当时还不记事,所以一切故事都是母亲叙述中的。但母亲的叙述并无明确的指向,她总是东一锤子西一棒的。即使在许多年后,我记忆中的母亲,也总是喜欢絮絮叨叨地说事,或许是因为孤单的时间太久了。就这样,母亲讲到了我记忆中的故事之一。母亲仍然坐在炕头上,她的年龄不是很大,因为仅仅从相貌上还看不出她内心的沧桑。但这一点很快就将被发现。我坐在母亲对面,或者趴在炕沿上,我的年龄太小,小得都可以被忽略不计。母亲慢慢地说到了寒冷。在我还不太明白寒冷为何物的时候,母亲用她特有的细细缓缓的语调说起了它。屋子里弥漫的空气中也有寒冷,它们丝丝入扣地侵袭我的身体。我只有躺到通着炕火的土炕上才能感觉到温暖。但母亲说,她看见了寒冷。我不能肯定地知道母亲在说着什么。但我没有问。夜晚一来,母亲就下地去了,后来她没有办法回到温暖的炕上再躺一会儿。母亲说到的这些事情我看不清楚,也无法理解。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因为当年的母亲,患着很重的失眠症。受这种病灶的袭击,母亲的身体孱弱而多病。她站在地上操劳家务,在很深的夜间也不停顿。冬天的时候屋子里非常清静,母亲在地上站立的时间过久,累得腰酸背痛。因为只要她一回到炕上去,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些幻景。母亲从来没有讲清楚她看到了什么。但她的语调沉重。我从母亲的讲述中看到了她内心的冰雪。那时候,我至少有五六岁了,是记忆力开始产生的最早的那几年。母亲说着话的时候常常眼睛含泪,她说,我只要连续三天睡不好觉,就会变成那样。母亲说,我突然不认识好多人了。你的爷爷奶奶、伯伯伯母,甚至你的父亲。母亲说着话的时候我的心思并不集中,因为我虽然开始有记忆,但却不懂得母亲为什么会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掉下泪来。她的泪水阻塞着她的表述,她边哭边说。我甚至连你都不认识了。我曾经问家里人,这是谁家的孩子?母亲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的疑惑加深了。我开始有悲伤。我终于意识到,母亲的诉说变得越来越重了。她说,我问过许多人,他们都不告诉我你是谁。我觉得你太可怜了。夏天的气候热得人身上淌汗,我看见你在地上像一只小猫小狗似的爬来爬去。三个月的时间,你的身上长满了虱子。有一回你满身赃污地爬到井边上了,我疯了似地跑过去,把你急匆匆地抱起来,转过身来冲刚刚赶回来的你的父亲大吼:你都干什么了?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就在那一个瞬间,母亲说,我突然清醒了,开始认识好多人。先是你的父亲,然后是你的爷爷奶奶,我挨个儿冲他们吼了一遍,然后急慌慌地回屋了。你后来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觉得你太小了,甚至来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我抱着你的时候身上很冷。白昼黑夜里都很冷。母亲说,我记不起来了,我是怎么带你走出那些日子的。母亲的叙说渐渐慢下来了,我的悲伤越来越重。我说,那一年,我几岁?母亲怔了半晌,说,三岁。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真实还是幻景,但我的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长大以后,我渐渐地学会了阻止母亲去说我三岁那年的事。起初的时候母亲迷惑着,后来不了,现在我觉得母亲已经明白无误,但她的话题转移到了别处。在儿子的面前,母亲终归是一个多话的人。
2010年11月1日-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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