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秋天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8-04-30 01:19 阅读:
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是在1991年的秋天,荞麦收获的时节,我上二年级。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死了,是被他的母亲丢在猪食水里煮死的。他才两岁零三个月。
  弟弟长得和父亲很相象,额头高高的,发线和清朝人一样,与耳朵平齐。他眼睛大大的,黑得像夜晚一样,可以看见月亮和星光。多少次我在他的眼睛前端详,寻找故事,但是那个时候我的许多从弟弟眼睛里读出来的故事我都没有在意,流失了。
  他的遗像只有一张,是哭泣着的,头发稀少,像冬天的荒山。冬天的荒山可以长出绿来,但是弟弟走了,成了荒山上的孤魂野鬼。我不知道弟弟的头发如果长到我的年纪会不会茂密起来,如果他活着。假设的东西很难实现,那些滚烫的开水,彻底地粉碎了他的头发成长的梦想。
  那时我的奶奶、我的外曾祖父以及叔叔姑姑们都在场子上打场。那天,后妈出走了几天又突然出现了,她慢悠悠地走进家里去,家人以为她不过是进屋子去找吃的,没太在意,哪知道那天是她密谋已久的日子。她的娘家想把她嫁到一个更好的人家去,因为她脏并且由于吃药不记嘴经常发病,父亲自弟弟出生后就再没和她同床。她们姐妹四人可能商量好了,把孩子弄死就走人,不想把根留下。
  弟弟的一声惨叫把全家人昭回屋子的时候,我刚刚放晚学回家。
  我听见奶奶哭叫了一声“儿啊”,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赶紧跑进屋子去。猪食锅已经被疯子按翻在地,猪食锅里多的是水,猪草还没有放,那是秋天,没有青草只有糠,糠要等到水涨了才放进去烫。这是猪的快餐,也正是这顿快餐,夺走了弟弟的性命。那时候,弟弟还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他唯一可以称得上走路的仅仅是我们牵着他的手走走,或者他勉强能够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壁走上几分钟。他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当晚,奶奶和父亲就带着他去氮肥厂医院去,但,晚了,他的阴囊已经萎缩,没救了。身上红扑扑的,赤子一样,鼓起几群水泡。奶奶带着他回到家不久,天色刚刚黑下来的时候,他就咽气了。
  那时候我们那里没有电,点煤油灯,灯光微弱,只照得到几立方米的空间。弟弟就在这灯光的中间。他的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不停地哭,却没有眼泪,他的眼睛不停地把屋子上下打量。
  父亲以为他需要什么,拿了一本我的语文课本给他,他一巴掌就打掉了。那时候我们正在吃饭,干巴巴的包谷饭,也没有什么菜。我们只是端着碗,看着弟弟,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弟弟的身上。他的母亲也没有吃饭,在隔壁的屋子里睡觉,见到我们跑进屋子的时候,她跪在地上,把猪食锅从火炉上压向了自己。她也被烫伤了。我们要送弟弟去医院的时候她也走出去,我以为她要逃跑,但她没有逃,是去向一个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女人借钱。但人家没有借她,说没有。然后她就回家了。我一直在她身边,监视着她。弟弟死之前,她被锁在屋子里。弟弟找了好久,忽然高叫了一声,也就是叫了那么一声之后,我们哭了起来,叫出那一声后,弟弟就离开了人世。他的那一声叫喊,是一个字,一个“妈”字。这是他最后的语言,也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秋月初上,光影迷朦。弟弟的遗体当晚就被爷爷装进一只粪箕里,要送到屋后的小青山去。那只粪箕刚刚能够把弟弟装下,宽度倒是非常悠闲。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的生命。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却可以向无限里去拓展它的宽度。
  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弟弟在自己先死去,这死亡在我的心里留下的阴影太浓、太厚。而当时八岁的我对死亡只有恐惧,没有同情,甚至弟弟死的时候我的眼泪也不是因为悲伤而流的。那时我不知道什么叫悲伤,我只知道附和,我看见大家都在流泪,我也就跟着流泪了。就像孩子们都在玩游戏,我也就加入了他们并学会了玩一样,我也学会了掉眼泪。我真正学会伤心,是弟弟死后的好几年。也许我们没有什么是天生的,总是许多我们后来具备的所谓性格之类的东西,倒是通过外界的渗透而形成的。
  在我们那里,短命鬼是不能和其他人一起葬进祖坟的。能够进祖坟的条件是至少满了三十岁并且要有了子嗣。
  八十年代末,我们那里一个五十六岁、在外流浪多年的单身汉吴应能死了。他自幼就在省城昆明流浪,没有干什么活,按我们那里大多数人的说法,他是在昆明“抓食馆”,也就是说他总是到吃饭时间就跑到各个食馆去,捡食人家吃剩的东西。
  他是死在别人篱下的,同乡的人发了电报回家给他的兄弟们,他们把他的尸体运回了老家。因为是短命鬼,他的哥哥马桥保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他,所以他也就取得了入葬祖坟的资格。儿女,真像是阳间通往阴间的护照。
  弟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没有子嗣可以过继给他。所以他只得到了一只粪箕,只有在离祖坟很远的陈家坟后边的小青山山脚的一块岩石边栖息。他当天晚上就被送走了。还没有送到山上的时候,爷爷还找来了一碗米,许多大豆,用墨汁拌成黑色,满屋子撒,驱鬼,要把弟弟扫地出门,永远地赶出这个家。这是规矩,谁死了都得这么做的。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样的待遇是公平的,我以为只有弟弟才会被驱赶、是不祥的东西,会害人。我记得当时爷爷叫我上楼去拿手电筒,我忘记了拿来干什么了,我不敢去拿,身子紧紧地贴着奶奶,一动也不敢动。
  奶奶只是哭,坐在门口,看着粪箕里的弟弟哭。弟弟的脚是朝着门口的,意思是说,他将永远离开不再回头,灵魂也不再眷恋红尘。
  驱完鬼,就要送弟弟上山了,可是奶奶舍不得弟弟。因为他的母亲是疯子,弟弟在奶奶的怀里度过了一生。奶奶把弟弟停在屋子前的一棵花红树与苹果树之间,她希冀着奇迹出现。
  奶奶在三岁的时候也曾经“死”过,外曾祖父也就这样把她放在屋子前,然后去请镇上专门送死尸的老人王开锋。但是那天晚上恰好王开锋出去办事了,外曾祖母就把奶奶放在了楼上的木阳台里。半夜里他们听到了奶奶的哭声,出来看时,奶奶的左耳朵被老鼠咬破了,出了好多血。奶奶活了过来,所以奶奶以为这样的奇迹会一样地降临在弟弟的身上。
  但是奇迹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弟弟命运中的那只老鼠却没有出现。弟弟属蛇,蛇是鼠的天敌,命运注定他的老鼠永远不可能来拯救他。
  弟弟被送上山后,父亲每天都会去看望他,直到有一天,他的尸体不在了,被来山上玩的孩子不知道拿去什么地方破坏掉了。那时候,疯后妈已经逃跑出去,嫁人了。父亲再没有去山上看望弟弟,从那天起,他疯了,整天地说话,他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可是谁也不听他说话,他们说他是疯子。我也被同学们称为小疯子,并且这称呼一直保留到我高中毕业。最后一个叫我小疯子的和我们家关系还不错,五十多岁的当公吴桥生。当公是一种职业,谁家死了老人,他们去帮人家主持丧礼、颂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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