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一)
后门关着，绕过西隔壁沈奶奶家走向自家院门。父亲在院门口拔着草，整理着隔壁沈大爷随意放在门口的拾来的树根、木片之类，脸无表情。
突然看见母亲躺在旁边，啊，“妈妈”我尖叫，母亲昏倒了。父亲却毫无反应，我知道肯定是吵架了，我大声地叫母亲，掐她的人中，（弟弟小时侯身体常常不好，有几晚急着送医院抢救的，对面的伯母用的就是这个办法，真灵，无意中我就记住了）母亲终于醒来了，我没有叫父亲帮忙，我扶着母亲进了屋，让她躺在小矮桌上，我发现母亲的裤子湿了，我想母亲把尿拉在身上了。我去厨房间把煤炉的封板拉掉烧水。回来给母亲脱掉外裤，母亲拉住裤子说到房里（卧室）去，母亲拉着裤子我扶着她进去。母亲要自己脱下来，我知道母亲连屎也拉在身上了，她怕我嫌脏。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怕，平时我的鼻子可灵了，我是属狗的，都称我是狗鼻子呢！奇了怪了，今天我却闻不到。我用破旧的裤子帮母亲擦去脏东西，煤炉上的水该热了，端来大木脚盆，倒上热水，镶上冷水，差不多了，端去给母亲擦身洗用。我给母亲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又用脸盆打来温水，给母亲擦脸。我给母亲盖好被子。母亲微笑着看着我，眼神那么安详，我能感觉到她现在很舒服。我把一个方凳端放在床边，再给母亲倒来一碗开水放在凳上，我对母亲说我去烧粥去，母亲微笑着恩了一声。
我走出房间，父亲用很凶的眼神看我，我胸口突然燃起一团火，这团火直接烧到我的喉咙口喷射而出：“你为什么不管妈妈？……”父亲拧着眉大声叫嚷：“叫你给我五十块，你就是不给，我不就是打个牌吗？这钱是我挣的。你就知道生病生病，吃药吃药，钱都给你买药了，我就不能用一点？……”父亲是冲房里说的，我听到母亲在哭泣，因为说到了她的痛处，母亲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下田是队里的一把好手，不输于男子，上过两年班，那是在一个国营的零件厂里作一些半导体的零件，母亲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那时，我会骑脚踏车了，三天两头去接她下班，听母亲说她“超额”的趣事。母亲哭得好伤心，我又担心她会晕过去，翻了父亲一个白眼进去抱住母亲，母亲更伤心了，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一只手在拍我的大腿，“怎么了？怎么了？”我挣了眼，还在抽泣，老公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梦见你娘了？”我还在抽泣，慢慢躺下，躺在丈夫怀里，他关了灯哄小孩似的拍着我。我睡不着，我知道，我又失眠了。每次梦到母亲，脑子就翻腾着等到天亮。其实在母亲生病的几年里，甚至是以前，父亲从没有出去赌过，连一张扑克牌都没摸过。记得奶奶说过，爷爷经常出去推牌九，有时悄悄地拿奶奶的钱去，好在三个儿子一个也不像他。所以这是完全可以证明了父亲是不赌牌的。可为什么，我会梦中见到父亲为赌钱而与母亲争吵呢？所以说梦就是梦，它既是真实的，又是幻想的，所谓“真实”是，父亲自从退休后，也玩玩小麻将了，所以我得把前面那句改成“我父亲从前是不赌牌的”。所谓“幻想”是我竟将现在的父亲在梦中意想成以前的父亲了。我的父亲也并非如梦中那样，对我的母亲不管不顾的。我得为我的父亲平反。
做梦也有快乐的，有时在梦中母亲总是微笑着看我，从不说一句话，我总能陪伴在她的身旁，虽然她总是病着，有时她不在家里也不在院子里，但我总能在谷场上或是村边的大水塘里找到她，有时她在打谷，好端端地站着，有时变成鱼儿，我知道大水塘里那条鱼就是她，我会把她抱上来，一会儿娘就变成人形微笑着随我回家了。我感到很满足。我笑，笑出声来，于是我笑醒了，回到现实的黑暗里，满足又成为遗憾，我又开始想我的娘，于是往事又如电影般重演，于是，思念——失眠——眼泪，无休无止。
(二)
从小，父亲便是我崇拜的对象。父亲什么都会，什么都行。我们姐弟脚上穿的鞋子都是父亲做的，父亲纳得底，母亲也纳，但没有父亲纳得好，针脚密，线绳拉得又紧，底好了，父亲又给装上鞋面，我们姐弟的鞋面是格子的，那时村上穿格子布鞋的只有我们姐弟，所以这是我们最引以为豪的。还有红色或是淡绿色的格子裤。这也许因为父亲是个老师，因而有些超前意识吧！或许父亲因为懂得尽管生活是艰苦的，可孩子应该是活泼的，有色彩的。父亲会编篮子，竹圆里随便坎几根竹子来，拿把竹刀三下两下就把竹子变成一条一条的竹篾了，不到半天工夫，一只绿油油的竹蓝编好了，我们还会让父亲给我们编一些小篮子。父亲还能用成熟的竹子做筷子呢！父亲会绣花，我十来岁时学着绣“龙”，刻（绣）“龙鳞”是父亲教的，当时还出了个意外，父亲当时正叼着烟呢，烟灰掉下来，绣件上烧了一个窟窿，这件绣品赔钱了，泪珠在眼眶里转，不过也好，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是赔了，大胆绣呗，就因为父亲的这次烟头祸，我学会了“刻龙鳞”。
父亲会写字，所谓的“写字”是指毛笔字，在我看来，那些字可算是一手好字了。村里人都称父亲为“先生”，哪家造房上梁了，“三星高照”；哪家儿子（女儿）结婚，东墙贴个“虎”，西墙帖个“龙”；哪家儿孙给寿星拜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些个字可都是父亲给写的，那“龙”字有首有尾，似要飞起来呢！我的字写得还可以，人说大概得些父亲的“真传”吧。父亲会画画，谈不上画家，可也算得上是个“草脚画家”，家中挂在客厅里的轴子，便是父亲画的，一幅水墨画：清清的荷塘里，荷叶挨挨挤挤的，三两朵荷花探到那些圆盘上，有的已展开身姿，有的则饱胀得欲与旁边的那朵比美呢！荷塘的这边有两只鸭子在戏水，记得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画大白鹅，不是有首写大白鹅的诗吗？我还背了一遍，骆宾王写的。父亲笑笑没回答我。村上人问他为什么不画鸳鸯，他也只是笑笑没回答。我是个小孩子没多想就出去找伙伴玩了。后来，好多年后，那幅轴子连同旁边的对联都灰灰破破的了，父亲将它们取下折好放在房里的一处，现在都不知哪那里去了，为什么不画大白鹅的问题我也不会去问了。厅堂里挂上了崭新的轴子，山水的，很有气派。可我常想起父亲画的那幅。父亲还会剪纸，还会……
其实，自从母亲病后，父亲对母亲照顾得是无微不至的，母亲自在亲戚家造房帮工被大梁压后的八年里，前五年还好，一年看两三次医生，后三年里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的，难得回家，过不了半个月又进医院了。我在外学习的三年，是母亲痛苦的三年，是父亲奔波劳累的三年，是妹妹帮着奶奶在田里忙碌却拉下了功课的三年，是弟弟不快乐的三年。在我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再一个月后可以工作拿工资的时候，母亲走了。一九九0年5月26日，我永远也不会，不能忘记的日子：父亲和我抱着母亲上了那辆叫来的车，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回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已经感到她没有了力气，我们抱她出病房时，就已感觉到了母亲的身子只是往下沉，我们几乎抱不动她，可这时的母亲已经是皮包骨头了。我抱着母亲，头脸贴着她的，她已经没力气讲话，尽管我知道她有很多话讲，我知道她想看一眼弟弟，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弟弟中学里快考试了，没叫他来。我对母亲说：“妈，弟弟在家等你呢！到家就能见到了。”我看妈的眼神，我知道她明白。可是，当车开到横塘车站时，母亲的眼睛突然地向上翻，我感到母亲无力的抽搐，我急叫：“爸，快去医院，横塘医院，快呀——”眼泪同着我的叫声倾泻而出。父亲摇着头“没用了，没用了，让你妈回到家吧！”无论我怎样哭叫，司机还是将母亲和我们拉回了家。
车停了，村口站着闲聊的一位伯母和一位奶奶看见我们就过来帮忙，嘴里唤着我母亲的名字，可是我知道，母亲再也不会答应她们了，我跟着这群人进了院门、家门、房门，我帮母亲盖好被子，我明知道母亲不会感到温暖了。“哟，俚走则哇？……”“快去叫彩妹医生来看看哪！”我跪在那里抱着被子下的母亲。父亲叫我去叫医生，我望了他一眼，心底生出恨来，刚才在医院附近不进去，现在母亲走了，叫医生，一个赤脚医生有个屁用。心里这么想着脚却不跟我的思想，我一路小跑着叫来彩妹阿姨（她是母亲的小姐妹，我常这么叫的），她跟着我小跑到家，一边唤着母亲的名，一边搭脉，摇了摇头，含着泪说：“她走了”，我“哇”得哭了出来，其实，在车上，过了横塘的时候，我就搭了母亲的脉搏，这三年，我白天学习，晚上去医院陪母亲，搭脉搏，数心率的事，我比护士都准。母亲没有了脉搏，只是我不敢相信罢了。
村上人陆陆续续进到房间来看我的母亲，哭声一片。母亲的遗体在家中放了几日，亲朋好友邻里都来拜祭母亲，安慰我们。母亲已经安葬，但我对父亲仍然耿耿于怀，将父亲不肯去医院急救母亲而心中难过的心事告诉了姑妈，姑妈叫上邻家的奶奶对我一翻劝说。“人死要死在自己家里，才能不做孤魂野鬼，灵魂在家保佑全家平平安安的，你父亲知道你娘实在没办法了，才没听你的，不要怪他，他也够苦够难的了。”当然这不是原话，但意思就是这般。虽然如此，母亲翻眼睛抽搐未进医院的一幕却常在我的脑海与我的梦中出现，挥之不去。
母亲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她想念的儿子，这成了她终生的遗憾。未能对母亲尽孝，“妈妈,我要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礼物”成了无法实现的诺言,我一生的遗憾啊!
当我为人母后，才消了对父亲的怨恨，母亲走了，父亲还在。
后门关着，绕过西隔壁沈奶奶家走向自家院门。父亲在院门口拔着草，整理着隔壁沈大爷随意放在门口的拾来的树根、木片之类，脸无表情。
突然看见母亲躺在旁边，啊，“妈妈”我尖叫，母亲昏倒了。父亲却毫无反应，我知道肯定是吵架了，我大声地叫母亲，掐她的人中，（弟弟小时侯身体常常不好，有几晚急着送医院抢救的，对面的伯母用的就是这个办法，真灵，无意中我就记住了）母亲终于醒来了，我没有叫父亲帮忙，我扶着母亲进了屋，让她躺在小矮桌上，我发现母亲的裤子湿了，我想母亲把尿拉在身上了。我去厨房间把煤炉的封板拉掉烧水。回来给母亲脱掉外裤，母亲拉住裤子说到房里（卧室）去，母亲拉着裤子我扶着她进去。母亲要自己脱下来，我知道母亲连屎也拉在身上了，她怕我嫌脏。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怕，平时我的鼻子可灵了，我是属狗的，都称我是狗鼻子呢！奇了怪了，今天我却闻不到。我用破旧的裤子帮母亲擦去脏东西，煤炉上的水该热了，端来大木脚盆，倒上热水，镶上冷水，差不多了，端去给母亲擦身洗用。我给母亲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又用脸盆打来温水，给母亲擦脸。我给母亲盖好被子。母亲微笑着看着我，眼神那么安详，我能感觉到她现在很舒服。我把一个方凳端放在床边，再给母亲倒来一碗开水放在凳上，我对母亲说我去烧粥去，母亲微笑着恩了一声。
我走出房间，父亲用很凶的眼神看我，我胸口突然燃起一团火，这团火直接烧到我的喉咙口喷射而出：“你为什么不管妈妈？……”父亲拧着眉大声叫嚷：“叫你给我五十块，你就是不给，我不就是打个牌吗？这钱是我挣的。你就知道生病生病，吃药吃药，钱都给你买药了，我就不能用一点？……”父亲是冲房里说的，我听到母亲在哭泣，因为说到了她的痛处，母亲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下田是队里的一把好手，不输于男子，上过两年班，那是在一个国营的零件厂里作一些半导体的零件，母亲每天都能超额完成任务，那时，我会骑脚踏车了，三天两头去接她下班，听母亲说她“超额”的趣事。母亲哭得好伤心，我又担心她会晕过去，翻了父亲一个白眼进去抱住母亲，母亲更伤心了，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一只手在拍我的大腿，“怎么了？怎么了？”我挣了眼，还在抽泣，老公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梦见你娘了？”我还在抽泣，慢慢躺下，躺在丈夫怀里，他关了灯哄小孩似的拍着我。我睡不着，我知道，我又失眠了。每次梦到母亲，脑子就翻腾着等到天亮。其实在母亲生病的几年里，甚至是以前，父亲从没有出去赌过，连一张扑克牌都没摸过。记得奶奶说过，爷爷经常出去推牌九，有时悄悄地拿奶奶的钱去，好在三个儿子一个也不像他。所以这是完全可以证明了父亲是不赌牌的。可为什么，我会梦中见到父亲为赌钱而与母亲争吵呢？所以说梦就是梦，它既是真实的，又是幻想的，所谓“真实”是，父亲自从退休后，也玩玩小麻将了，所以我得把前面那句改成“我父亲从前是不赌牌的”。所谓“幻想”是我竟将现在的父亲在梦中意想成以前的父亲了。我的父亲也并非如梦中那样，对我的母亲不管不顾的。我得为我的父亲平反。
做梦也有快乐的，有时在梦中母亲总是微笑着看我，从不说一句话，我总能陪伴在她的身旁，虽然她总是病着，有时她不在家里也不在院子里，但我总能在谷场上或是村边的大水塘里找到她，有时她在打谷，好端端地站着，有时变成鱼儿，我知道大水塘里那条鱼就是她，我会把她抱上来，一会儿娘就变成人形微笑着随我回家了。我感到很满足。我笑，笑出声来，于是我笑醒了，回到现实的黑暗里，满足又成为遗憾，我又开始想我的娘，于是往事又如电影般重演，于是，思念——失眠——眼泪，无休无止。
(二)
从小，父亲便是我崇拜的对象。父亲什么都会，什么都行。我们姐弟脚上穿的鞋子都是父亲做的，父亲纳得底，母亲也纳，但没有父亲纳得好，针脚密，线绳拉得又紧，底好了，父亲又给装上鞋面，我们姐弟的鞋面是格子的，那时村上穿格子布鞋的只有我们姐弟，所以这是我们最引以为豪的。还有红色或是淡绿色的格子裤。这也许因为父亲是个老师，因而有些超前意识吧！或许父亲因为懂得尽管生活是艰苦的，可孩子应该是活泼的，有色彩的。父亲会编篮子，竹圆里随便坎几根竹子来，拿把竹刀三下两下就把竹子变成一条一条的竹篾了，不到半天工夫，一只绿油油的竹蓝编好了，我们还会让父亲给我们编一些小篮子。父亲还能用成熟的竹子做筷子呢！父亲会绣花，我十来岁时学着绣“龙”，刻（绣）“龙鳞”是父亲教的，当时还出了个意外，父亲当时正叼着烟呢，烟灰掉下来，绣件上烧了一个窟窿，这件绣品赔钱了，泪珠在眼眶里转，不过也好，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是赔了，大胆绣呗，就因为父亲的这次烟头祸，我学会了“刻龙鳞”。
父亲会写字，所谓的“写字”是指毛笔字，在我看来，那些字可算是一手好字了。村里人都称父亲为“先生”，哪家造房上梁了，“三星高照”；哪家儿子（女儿）结婚，东墙贴个“虎”，西墙帖个“龙”；哪家儿孙给寿星拜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些个字可都是父亲给写的，那“龙”字有首有尾，似要飞起来呢！我的字写得还可以，人说大概得些父亲的“真传”吧。父亲会画画，谈不上画家，可也算得上是个“草脚画家”，家中挂在客厅里的轴子，便是父亲画的，一幅水墨画：清清的荷塘里，荷叶挨挨挤挤的，三两朵荷花探到那些圆盘上，有的已展开身姿，有的则饱胀得欲与旁边的那朵比美呢！荷塘的这边有两只鸭子在戏水，记得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画大白鹅，不是有首写大白鹅的诗吗？我还背了一遍，骆宾王写的。父亲笑笑没回答我。村上人问他为什么不画鸳鸯，他也只是笑笑没回答。我是个小孩子没多想就出去找伙伴玩了。后来，好多年后，那幅轴子连同旁边的对联都灰灰破破的了，父亲将它们取下折好放在房里的一处，现在都不知哪那里去了，为什么不画大白鹅的问题我也不会去问了。厅堂里挂上了崭新的轴子，山水的，很有气派。可我常想起父亲画的那幅。父亲还会剪纸，还会……
其实，自从母亲病后，父亲对母亲照顾得是无微不至的，母亲自在亲戚家造房帮工被大梁压后的八年里，前五年还好，一年看两三次医生，后三年里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的，难得回家，过不了半个月又进医院了。我在外学习的三年，是母亲痛苦的三年，是父亲奔波劳累的三年，是妹妹帮着奶奶在田里忙碌却拉下了功课的三年，是弟弟不快乐的三年。在我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再一个月后可以工作拿工资的时候，母亲走了。一九九0年5月26日，我永远也不会，不能忘记的日子：父亲和我抱着母亲上了那辆叫来的车，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回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已经感到她没有了力气，我们抱她出病房时，就已感觉到了母亲的身子只是往下沉，我们几乎抱不动她，可这时的母亲已经是皮包骨头了。我抱着母亲，头脸贴着她的，她已经没力气讲话，尽管我知道她有很多话讲，我知道她想看一眼弟弟，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弟弟中学里快考试了，没叫他来。我对母亲说：“妈，弟弟在家等你呢！到家就能见到了。”我看妈的眼神，我知道她明白。可是，当车开到横塘车站时，母亲的眼睛突然地向上翻，我感到母亲无力的抽搐，我急叫：“爸，快去医院，横塘医院，快呀——”眼泪同着我的叫声倾泻而出。父亲摇着头“没用了，没用了，让你妈回到家吧！”无论我怎样哭叫，司机还是将母亲和我们拉回了家。
车停了，村口站着闲聊的一位伯母和一位奶奶看见我们就过来帮忙，嘴里唤着我母亲的名字，可是我知道，母亲再也不会答应她们了，我跟着这群人进了院门、家门、房门，我帮母亲盖好被子，我明知道母亲不会感到温暖了。“哟，俚走则哇？……”“快去叫彩妹医生来看看哪！”我跪在那里抱着被子下的母亲。父亲叫我去叫医生，我望了他一眼，心底生出恨来，刚才在医院附近不进去，现在母亲走了，叫医生，一个赤脚医生有个屁用。心里这么想着脚却不跟我的思想，我一路小跑着叫来彩妹阿姨（她是母亲的小姐妹，我常这么叫的），她跟着我小跑到家，一边唤着母亲的名，一边搭脉，摇了摇头，含着泪说：“她走了”，我“哇”得哭了出来，其实，在车上，过了横塘的时候，我就搭了母亲的脉搏，这三年，我白天学习，晚上去医院陪母亲，搭脉搏，数心率的事，我比护士都准。母亲没有了脉搏，只是我不敢相信罢了。
村上人陆陆续续进到房间来看我的母亲，哭声一片。母亲的遗体在家中放了几日，亲朋好友邻里都来拜祭母亲，安慰我们。母亲已经安葬，但我对父亲仍然耿耿于怀，将父亲不肯去医院急救母亲而心中难过的心事告诉了姑妈，姑妈叫上邻家的奶奶对我一翻劝说。“人死要死在自己家里，才能不做孤魂野鬼，灵魂在家保佑全家平平安安的，你父亲知道你娘实在没办法了，才没听你的，不要怪他，他也够苦够难的了。”当然这不是原话，但意思就是这般。虽然如此，母亲翻眼睛抽搐未进医院的一幕却常在我的脑海与我的梦中出现，挥之不去。
母亲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她想念的儿子，这成了她终生的遗憾。未能对母亲尽孝，“妈妈,我要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礼物”成了无法实现的诺言,我一生的遗憾啊!
当我为人母后，才消了对父亲的怨恨，母亲走了，父亲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