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夹竹桃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6-12-19 08:46 阅读: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的冬天,临近春节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吃过早饭以后,母亲带我去村子里的老裁缝家,量体裁衣,给我做一套过年的新衣服。
雪后的天空没有放晴,依然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仿^***是一大块灰白的本色家织粗棉布,蒙住了天地万物。屋顶、干枯灰黄的玉米秸垛和黑褐色的棉花柴垛都盖上一层厚厚的银亮的积雪。院子里已经扫开了一条窄窄的甬路,路面上又铺了一层米粒般的雪糁,笨重的家做棉靴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一出家门,一股冷风从村口长了很多柳树的池塘岸边猛吹过来,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鼻子里立刻火辣辣的,仿^***闻到柳树皮的一股苦涩味,不由得捂住了头上有栽绒护耳的棉帽子。
大街上的雪也在清扫,扫雪的这些人都是当时村子里一些阶级成分不好的,所谓“四类分子”——地富反坏,按照规定他们必须从事这类公益劳动以完成思想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有一个头戴灰黄色狗皮帽子、穿一身家染的黑色棉袄棉裤的老头儿,抱着手里的竹扫帚,正站在那里边跺脚边搓手取暖。他就是裁缝的本家弟弟,从前家里的地比较多,被划成了富农。而裁缝家主要靠手艺吃饭,田亩少,划成了中农。
我们这个村子,除了少数外姓人,大部分人家都是同姓,虽然也分了十几个家族,但不同的家族之间都要按照排定的辈分来称呼年长者。裁缝家这个家族辈分就高得很,村子里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得管他们叫“某某爷”(单双名字后面加个爷,有的则按其排行称呼二爷三爷等等)。在我的记忆中,这些成分高的人除了冬天到大街上扫扫雪之外,似乎也没有受到的歧视和惩罚。见到他们,年轻小辈仍然要打招呼称“爷”,这是见面问候的礼数。
我们还没来得及称呼这位爷,就看见他忽然转身朝向一个小胡同口,带着瓮声瓮气的鼻音很亲热地大声叫着:“红!来了!红!”
从那个小胡同里窜出一个穿戴打扮很洋气的男孩子,印象中大约比我的年龄还要小一些。当时他好象穿着一件花呢面的儿童短大衣,头戴一顶结着红绒球的毛线编织的帽子,小野马似的冲出来,踩着街边隆起的雪堆,脚下的小黑皮靴打着滑,一边顺势蹦跳着,也不理睬这位爷的热情招呼,径直跑进了村边的饲养场大院。
这个男孩子就是老裁缝的孙子。他儿子在北京工作,过年也不怎么回来,我似乎就从没见过此人。但他的两个孪生儿子,却经常回村里过年。听大人说,老裁缝的儿子把这两个孩子送上火车,托付给列车员照管,然后这边老家就按照事先通信上约定的日期和时间,派人到几十里以外的车站上去接。说来也奇怪,都说是双胞胎两兄弟,我却总见到一个,就是这个名叫“红”的,经常去生产队的饲养场去看骡马。
裁缝家就在这个小胡同里。跟别的大胡同不同,这里只有四五户人家,胡同的尽头就是裁缝的家门。胡同里住的自然也都是他们的本家。
裁缝家的院子比较大,而且没有像一般农家那样堆放着成垛的秫秸、棉秆或者柴草,也没有猪圈和鸡窝,显得格外宽敞、整洁。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比较少见的。他家在院子里种蔬菜,平整的菜畦上覆盖着积雪,依然能辨认出高高低低的田垄和沟渠模样。
裁缝家的房子也要好于一般的农家,是五间青砖瓦房,窗户也跟普通农家不同,不是那种粗木条窗棂、糊着白粉连纸的窗户,而是镶有几块方格玻璃、蓝色油漆、两开的窗扇。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大蒜和辣椒,还有一捆捆干黄的烟叶,大约是在自家院子里种出来的。
撩起厚重而干净的蓝布棉门帘,一股夹带着呛人的烟草和煤火味道的、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裁缝家的铁火炉烧得很旺,一只虎皮黄猫卧在炉边,听到人的脚步声和寒暄的话语声,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竖起的耳朵。
老裁缝正坐在缝纫机前,我至今还能记得的是他银白的须发,一副玳瑁花边的老花眼镜因低头欠身而滑落在鼻梁上,以及从镜框上面望着我们和善地微笑着、细眯着的眼睛。
缝纫机我也有印象,好象是上海出产的飞人牌儿,经年使用,轮缘已被裁缝的手磨得铮光瓦亮,格外的引人注目。
然而最吸引我的却是裁剪台旁边木箱里种着的一棵夹竹桃,本地俗名柳叶桃,灰色的树干并无生气,大约有拇指粗细,上面却枝条舒展,披针形叶子如柳似桃,革质叶片上仿^***覆盖着一层蜡质,鲜亮碧绿,厚实如布料裁剪而成,条条叶脉也像布纹那样清晰。根部的泥土因湿润而呈黑色,上面倒扣着几个黄白鸡蛋壳,落满了一层尘土。
我好容易才抑制住想去抚摩的冲动。在那个一切都很匮乏的年代,当地农民几乎都没有养花的习惯,在这满地白雪的寒冬,在这充满了煤火烟气的室内,看到如此鲜绿清新的叶子,让我感到无比的新奇和神秘,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幻想:这是来自仙界的植物——只有那里才是四季如春、温暖湿润、万木常青、百花盛开的。我定睛凝视着它,木然地任凭老裁缝的软尺在身上度来量去,一切都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晃动着这棵鲜活神奇的绿色植物那骄傲的、富有诱惑力的美艳姿影。我无端端地推想,将来它所开出的花,一定是比桃花还要艳丽的、娇嫩的、大红的花朵。
后来,我知道了这棵夹竹桃的来历:它是老裁缝的儿子从北京带回来的。于是,在我的脑海里,对于北京的想象,又增加了另一种更加切实的景象:从红太阳照耀下满街肃立的金色向日葵,变幻为暖风吹拂着到处开满了美丽红花的夹竹桃。
再到后来,我逐渐长大,所见识的范围也逐渐扩大,在一些事业单位、城镇居民的家里,看到了人家栽培的花卉,其中当然也有夹竹桃。也在艳阳高照的夏天,看到过盛开的夹竹桃:枝条顶端簇生着朱红的花枝,深红色的花冠微垂着,比桃花繁复,比海棠鲜艳,宛如骄傲而又略带一丝羞涩的青春少女,美艳不可方物。
而此时,我也已经得知,夹竹桃是有毒的植物,只可远观,不可折枝。也一直非常喜欢它冬季常青夏秋艳丽,但小时候初见时的那种神秘幻想已经荡然无存。工作之后的某一年,有机会初到北京,无论是向日葵还是夹竹桃,都与眼前现实中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城市景象毫无关联。即使在街边的绿化带里,也从没有看到过这两种植物。其实那时候的我,早已把儿时的印象和幻想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约是十多年前,初到广东工作的时候,春节过后,从省城乘火车一路向南,奔向广州。此时河北的麦田尚未返青,一片枯黄萎蔫。一入河南境内,麦色葱绿,生机鲜明。再到湖北,金黄色油菜花到处开放,已然是春意盎然。黎明时分,临时停车,从摇撼的睡梦中醒来,已到广州郊外。从车窗望去,铁路沿线路基旁边,除了桉树、芭蕉和篁竹,还有一丛丛高大茂盛的夹竹桃,看上去竟然跟家乡村口池塘边的柳树差不多高,枝头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红花,映着玫瑰色的朝霞,灼灼欲燃。此时方才感悟:夹竹桃,原本就是热带、亚热带的植物,生在温暖的南国才“得其所哉”,而我小时候所见的那些栽培在北方冬季取暖的室内木箱里的夹竹桃,实在是太过委屈和孱弱了。而且,我小时候所幻想的所谓“仙界”,其实也不过就是眼前这号称“三冬无雪、四季常花”的岭南而已。
从此,这些生在城市郊野、街边绿化带里的夹竹桃,尽管一年四季都葱茏茂盛,也时常盛开着红白两色的花朵,但在我眼里却跟已经看惯了的朱槿、海桐、三角梅等绿篱灌木一样,熟视无睹,不再加以特别关注的目光了。
去年九月,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开始禁摩。为了便于市民出行,增开了一些新的公交线路。从我居住的小区步行五分钟即可来到一个新建的公交候车亭,在此乘车,可以做到短途城巴和长途公汽的“无缝对接”,这样对我每周往来于公司和住宅之间,尤其方便。
转过路口,一个临街的楼盘正在施工。紧贴着绿化带建起了一道防护墙,灰白色的背景上用各色艺术字体写满了楼盘的广告语:“CBD/CLD双核心地带……30万白领成熟商圈……精致上品公寓……城市自然人文气质……”而绿化带里的夹竹桃则被修剪得齐膝高,在被剪断的茬口上又重新长出青枝绿叶,向着被遮掩的天空和太阳,顽强地向上生长。
我每每从此处经过,眼看着被墨绿色防护网包裹着的楼盘,在高耸的塔吊挥舞下,一天天长高,终于蜕去了丑陋的表皮,露出了由马赛克、玻璃幕墙和铝合金板构成的造型别致的外立面。而墙边绿化带里的夹竹桃,也长到了一人多高,又在枝头开起了一团团粉红的花朵。不知道是品种特性还是因为生长环境欠佳,这次开出的花朵却是如此单薄、皱缩、瘦弱,憔悴失色,这让我心中惊疑:这还是我儿时幻想过的那种艳丽常青、蓬勃茁壮、来自仙界的的神秘植物么?
我也随之想起了数千里之外的故乡,老裁缝和他家的夹竹桃。这么多年过去了,大约他老人家早已故去。我可以想象出他的坟前繁茂生长着的杂草和野花:白茅草、旱伞草、牛筋草、灰藜、野苋菜、飞蓬、蒲公英、地黄、苘麻……肯定不会有他生前喜爱的、开着艳丽红花的、四季常青的夹竹桃。而他在北京的两个孙子,如今也该是人到中年了,他们还会记得曾经回老家过年、踏雪、看骡马么?即使他们记起爷爷,恐怕也不会记得爷爷家的那棵夹竹桃了吧?
而我自己呢,我当然能记得那时的情景,初见夹竹桃时的幻想,也时常在心头浮起。我一再思索,想就此写点什么,但却怎么也寻不到其中所蕴涵的意义。
大约又过了一周之后,我再次从那里经过,一拐弯就感觉景象巨变:楼盘竣工,工地防护墙拆除,墙外绿化带里的夹竹桃也被铲除净尽,灰白和红褐色花纹的花岗岩铺就的步行道上,还剩下一些装运时散落下来的断枝残花未及清扫。原来的狭长的绿化带也被改造成加宽了的带状花坛,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铺成低矮的围沿,看上去颇有一番豪阔气象。花坛里照例是随处可见的灌木:九里香、变叶木、龙船花和黄金榕,只是新栽不久,在灼热的阳光下,显得叶色焦枯,萎悴不堪。另有几株细细高高的小叶榄仁作为乔木点缀其间。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自己仿^***乘坐着一列高速奔驰的列车,窗外的风景呼啸而过,曾经的热望转而平淡又化做记忆……过往的一切都迅速消逝在无际的虚空里,即使凝眸回望,也只能寻见一些斑驳的光影……而眼前的一切,即便是豪华富足的景象,也如同这花坛黑色大理石的围沿,既不寄寓憧憬,也不承载记忆,与你无关,它只是冰冷、漠然的现实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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