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片茔地
几十年以来，我一直对墓地敬而远之，渐渐地，因恐惧产生排斥。无论走到那里，只要看见有坟墓的地方，我总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一点带有晦气的泥土，或是，怕被那种凝固了的不祥气息所围困。我不愿接近它是因为它总连着一种悲哀和伤痛；连着一种绝望和无奈，它是人生命走到尽头的归宿。但是仅仅如此不足以让我产生诺大的恐惧，的是沉积于内心深处，那些来自于儿时的对坟墓概念的模糊不清的认识。对我来说，这种认识竟根深蒂固，牢不可破。每当身临其境的时候，鬼怪只类的词汇和怪异的形态在眼前挥之不去，常常想着那些死去的人们会苏醒过来，在附近窥视我的行踪，甚至突然从我身后跃起抱住我的双腿……
这只是无端的想象。我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避开那些坟墓，尽管墓地上绿草茵茵、古木葱茏。多少年来一直这样。
但是，岳母的辞世让我改变了许多，我对坟墓的含义有了新的解读和认识。
岳母在世的时候，曾再三同岳父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要求，那就是在她去世以后，不要进行火葬，要买一付三寸厚板的木棺入土为安。这点要求，无论是做丈夫的岳父，还是做儿女晚辈的我们都尽力作到了。岳母是一个极尽善良的女人，在她的骨子里不仅有女人的温顺和柔弱。更有一种沉默的刚强，在生活中透着一股传统中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在弥留之际，亲手把她一生中努力积攒下来的几千元钱平均分配给每一个外孙。算是完成了她的遗愿。除此之外，她没有留下一句医嘱给后人。岳母是一个家庭妇女，那几千元钱是她早年吃苦受累、饱尽风寒所得的积累，一直在她的记忆和盘算中存储了几十年。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分不剩的分发给后代们，算是她为子孙所挣下的一份遗产。现在想想，在几千元的背后，那份精神力量何曾不是一份弥足珍贵的遗产呢？
就在他辞世的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一个人从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亲手触摸了一个离开人世、停止了呼吸，没有了血液奔流的肉体；我甚至在慌乱中感觉到了一个人生死之间微妙的体温变化，好象在转瞬之际体会了骄阳似火的夏天和飞雪飘扬的寒冬。眼看着她把对生活、对世界的所有感叹，随着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一并带走了。
这样的一个场景，我从未见到过，但它并没有使我感到害怕。
一个人的生与死的过度竟然如此简单，维系生命的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魔术般地演示着生死交替的过程，演示着那段没有挣扎、没有搏斗、没有绝望的呼喊和视死如归的宣言的情景。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从从容容、毫无顾忌地拉上了人生舞台的帷幕。那一刻，不知道她是否看得见周身有一片流泪的眼睛；不知道她是否听得见那声声惊天动地的哭号；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得到亲人们对她生命挽留的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死亡那一刹那间的感觉，它成为人类一个永远无法反馈的讯号。
岳母的葬礼很隆重，完全按照老家的风俗操办，那场面在农村是少见的。黑纱缦帐的灵棚下，三寸厚板的漆黑棺木上，金粉描绘着“八仙过海”的故事人物。棺材的正面赫然金色双钩一个巨大的“寿”字，四周环以“万”字纹饰，庄重而典雅。几天来，香火日盛。往来结拜的亲朋络绎不绝。有一位九十高龄的同乡老妪，抚摸着棺材老泪纵横。看着满地的花圈，发出阵阵感叹。老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自言：“看看人家的为人，看看人家的为人”。老妪哀叹再三，自言自语中流露出丝丝自怜的悲哀，足见她生活的窘迫。她对死亡已不屑一顾，甚至觉得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死后的处置却令她忧心忡忡。岳母的坟择的很好，这是她生前所没有想到的。她没有想到她作古时候的新居位于青山绿水之间，河水汩汩从山脚下流过，四周有野花闲草点染。山风袭来的时候，树动虫鸣、花摇影移，一派田园景象。然而，这些都只是活着的人们的感受了，是活着的人们把自己感受到的美好的东西赠给故去的人，作为精神上的安慰。但是，这些算不上她最好的归宿，最好的归宿是她进入了祖坟之列，她没有被暂寄在某个方位的田埂上，不至于在荒野之中飘零；不至于遭受外族的欺凌。她皈依了宗族的茔葬只列，这是她一生厚德所致。岳母的那坐坟茔是坟院众坟中最下一级的，向上依次为她的上辈，她的上辈的上辈，依次类推。下葬的前一天，由妻子执笤帚，从里向外倒退着把坑底打扫一遍，而且不能留下一点足印，算是为她母亲作好了安葬前的一切准备。这个小小的不足5平方米的土坑便成了岳母永远的居室。下葬那天，我一直护送灵柩到墓地，亲眼看着乡间的送葬人抬着棺材系到坑内。然后，推倒坑里事先挖好的灵寝内，填土，封实。剩下的土就地竖起一个大土堆。坟冢就这样形成了。我的心头也就此掠过丝丝悲凉。目前，这座坟茔上还没有一株花草，更没有簇簇弯杨怪柳，正象一个刚入尘世的婴儿，赤裸裸，光秃秃，等待母亲伸手把她抱入怀中。或许，这座孑然在众坟中孤立着的新坟正是生命又一个轮回的开始，就像那坟头上刚刚撒下的稀稀落落的五谷和坟前插下的柳棒，在一个生命结束的时候，代之以另一种新的生命即将开始。这样想来，坟墓这个词便已然不是词语中最令人生畏的词汇，它更不会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这类形骸古怪的异态。反倒有了一种灰暖的色彩淡化了悲戚的氛围。
圆三那天，岳母的所有孩子们再次来到坟前大哭一场，气氛十分悲凉。岳母的妯娌在指挥我们进行完祭奠活动后，双腿一盘，麻利地坐在坟前大哭起来，那哭声令人翻起滚滚哀潮。但是，那种悲哀的哭泣中却隐含着一点点民间小调的韵律，像似戏台上青衣的哭腔，时而悲壮，时而婉转。口中还念念有辞，家常理短、涕泪具下。几分钟后，声音便戛然而止，脸上没了半点泪痕。
岳母的丧事结束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那坐坟茔却总在我眼前闪现。方圆不足5平方米的坟墓，尖尖的坟头指向天空，指向布满星斗的苍穹中那轮满月。她时常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冰凉地压在我的心头，令人沉闷窒息。这个小小的坟冢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极至的悲哀。但是，对于旁人来说，只是一个飘零的孤魂在踏入天国时的一块宿地。就像过去我看到其他坟墓一样，不但感受不到那种虽然远离但曾经拥有过的亲情，反而产生种种排斥，惟恐避之不及。
在山峰淅沥的茫茫山野之中，每一个兀自挺立的坟头都是故去的人生活篇章的最后一个句号。不论他（她）们生前留下怎样的故事给后人；也不论他（她）们有过多少感叹与遗憾，或是怎样的惨淡与辉煌；更不管他（她）们生前有过多么复杂的恩怨情仇、磕磕碰碰，都因了这个小小的坟冢的堆起而湮灭、消失和化解。他（她）们都能在各自的那快领地上仰面朝天，安安静静地回归大自然的轮回运转之中。多少年后，他们或许成为一株栗谷，或许成为一株绿柳，或者成为一枚白里透蓝，蓝中泛紫的野花。这就是他们转化了形式的生命。而一代又一代俯首在坟前顶礼膜拜的后人们的纷争却还在继续，继续……
我站在坡地上，遥望四野的纵横沟壑和远远近近一簇簇的杨柳下那座座坟院，虽然规模不一，但都有着基本相同的形制，也都有着同样森俨的气氛。远远望去，那氤氲着的淡淡神秘蕴涵着缅怀和追忆，蕴涵着祈祷和祝福。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那个充满阴森和恐怖的世界，而是一个个卸掉人生舞台上褥重装束的人们踏入天堂的最后一道门槛。只要我心中充满仁爱，只要我无愧于我的亲人、朋友和照亮我生活的缕缕阳光，我在从他们前面走过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害怕，就不会怀疑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甚至袭击我。
清明的细雨又要飘落，那一座座坟墓上的谷草和野花的嫩芽又会顶出一点又一点的新绿。通向每座坟院的一条条羊肠小道上又会留下一层又一层的脚印。
这只是无端的想象。我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避开那些坟墓，尽管墓地上绿草茵茵、古木葱茏。多少年来一直这样。
但是，岳母的辞世让我改变了许多，我对坟墓的含义有了新的解读和认识。
岳母在世的时候，曾再三同岳父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要求，那就是在她去世以后，不要进行火葬，要买一付三寸厚板的木棺入土为安。这点要求，无论是做丈夫的岳父，还是做儿女晚辈的我们都尽力作到了。岳母是一个极尽善良的女人，在她的骨子里不仅有女人的温顺和柔弱。更有一种沉默的刚强，在生活中透着一股传统中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在弥留之际，亲手把她一生中努力积攒下来的几千元钱平均分配给每一个外孙。算是完成了她的遗愿。除此之外，她没有留下一句医嘱给后人。岳母是一个家庭妇女，那几千元钱是她早年吃苦受累、饱尽风寒所得的积累，一直在她的记忆和盘算中存储了几十年。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分不剩的分发给后代们，算是她为子孙所挣下的一份遗产。现在想想，在几千元的背后，那份精神力量何曾不是一份弥足珍贵的遗产呢？
就在他辞世的一瞬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一个人从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亲手触摸了一个离开人世、停止了呼吸，没有了血液奔流的肉体；我甚至在慌乱中感觉到了一个人生死之间微妙的体温变化，好象在转瞬之际体会了骄阳似火的夏天和飞雪飘扬的寒冬。眼看着她把对生活、对世界的所有感叹，随着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一并带走了。
这样的一个场景，我从未见到过，但它并没有使我感到害怕。
一个人的生与死的过度竟然如此简单，维系生命的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魔术般地演示着生死交替的过程，演示着那段没有挣扎、没有搏斗、没有绝望的呼喊和视死如归的宣言的情景。就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从从容容、毫无顾忌地拉上了人生舞台的帷幕。那一刻，不知道她是否看得见周身有一片流泪的眼睛；不知道她是否听得见那声声惊天动地的哭号；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得到亲人们对她生命挽留的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死亡那一刹那间的感觉，它成为人类一个永远无法反馈的讯号。
岳母的葬礼很隆重，完全按照老家的风俗操办，那场面在农村是少见的。黑纱缦帐的灵棚下，三寸厚板的漆黑棺木上，金粉描绘着“八仙过海”的故事人物。棺材的正面赫然金色双钩一个巨大的“寿”字，四周环以“万”字纹饰，庄重而典雅。几天来，香火日盛。往来结拜的亲朋络绎不绝。有一位九十高龄的同乡老妪，抚摸着棺材老泪纵横。看着满地的花圈，发出阵阵感叹。老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自言：“看看人家的为人，看看人家的为人”。老妪哀叹再三，自言自语中流露出丝丝自怜的悲哀，足见她生活的窘迫。她对死亡已不屑一顾，甚至觉得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死后的处置却令她忧心忡忡。岳母的坟择的很好，这是她生前所没有想到的。她没有想到她作古时候的新居位于青山绿水之间，河水汩汩从山脚下流过，四周有野花闲草点染。山风袭来的时候，树动虫鸣、花摇影移，一派田园景象。然而，这些都只是活着的人们的感受了，是活着的人们把自己感受到的美好的东西赠给故去的人，作为精神上的安慰。但是，这些算不上她最好的归宿，最好的归宿是她进入了祖坟之列，她没有被暂寄在某个方位的田埂上，不至于在荒野之中飘零；不至于遭受外族的欺凌。她皈依了宗族的茔葬只列，这是她一生厚德所致。岳母的那坐坟茔是坟院众坟中最下一级的，向上依次为她的上辈，她的上辈的上辈，依次类推。下葬的前一天，由妻子执笤帚，从里向外倒退着把坑底打扫一遍，而且不能留下一点足印，算是为她母亲作好了安葬前的一切准备。这个小小的不足5平方米的土坑便成了岳母永远的居室。下葬那天，我一直护送灵柩到墓地，亲眼看着乡间的送葬人抬着棺材系到坑内。然后，推倒坑里事先挖好的灵寝内，填土，封实。剩下的土就地竖起一个大土堆。坟冢就这样形成了。我的心头也就此掠过丝丝悲凉。目前，这座坟茔上还没有一株花草，更没有簇簇弯杨怪柳，正象一个刚入尘世的婴儿，赤裸裸，光秃秃，等待母亲伸手把她抱入怀中。或许，这座孑然在众坟中孤立着的新坟正是生命又一个轮回的开始，就像那坟头上刚刚撒下的稀稀落落的五谷和坟前插下的柳棒，在一个生命结束的时候，代之以另一种新的生命即将开始。这样想来，坟墓这个词便已然不是词语中最令人生畏的词汇，它更不会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这类形骸古怪的异态。反倒有了一种灰暖的色彩淡化了悲戚的氛围。
圆三那天，岳母的所有孩子们再次来到坟前大哭一场，气氛十分悲凉。岳母的妯娌在指挥我们进行完祭奠活动后，双腿一盘，麻利地坐在坟前大哭起来，那哭声令人翻起滚滚哀潮。但是，那种悲哀的哭泣中却隐含着一点点民间小调的韵律，像似戏台上青衣的哭腔，时而悲壮，时而婉转。口中还念念有辞，家常理短、涕泪具下。几分钟后，声音便戛然而止，脸上没了半点泪痕。
岳母的丧事结束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那坐坟茔却总在我眼前闪现。方圆不足5平方米的坟墓，尖尖的坟头指向天空，指向布满星斗的苍穹中那轮满月。她时常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冰凉地压在我的心头，令人沉闷窒息。这个小小的坟冢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极至的悲哀。但是，对于旁人来说，只是一个飘零的孤魂在踏入天国时的一块宿地。就像过去我看到其他坟墓一样，不但感受不到那种虽然远离但曾经拥有过的亲情，反而产生种种排斥，惟恐避之不及。
在山峰淅沥的茫茫山野之中，每一个兀自挺立的坟头都是故去的人生活篇章的最后一个句号。不论他（她）们生前留下怎样的故事给后人；也不论他（她）们有过多少感叹与遗憾，或是怎样的惨淡与辉煌；更不管他（她）们生前有过多么复杂的恩怨情仇、磕磕碰碰，都因了这个小小的坟冢的堆起而湮灭、消失和化解。他（她）们都能在各自的那快领地上仰面朝天，安安静静地回归大自然的轮回运转之中。多少年后，他们或许成为一株栗谷，或许成为一株绿柳，或者成为一枚白里透蓝，蓝中泛紫的野花。这就是他们转化了形式的生命。而一代又一代俯首在坟前顶礼膜拜的后人们的纷争却还在继续，继续……
我站在坡地上，遥望四野的纵横沟壑和远远近近一簇簇的杨柳下那座座坟院，虽然规模不一，但都有着基本相同的形制，也都有着同样森俨的气氛。远远望去，那氤氲着的淡淡神秘蕴涵着缅怀和追忆，蕴涵着祈祷和祝福。对我而言，它已经不是那个充满阴森和恐怖的世界，而是一个个卸掉人生舞台上褥重装束的人们踏入天堂的最后一道门槛。只要我心中充满仁爱，只要我无愧于我的亲人、朋友和照亮我生活的缕缕阳光，我在从他们前面走过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害怕，就不会怀疑他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甚至袭击我。
清明的细雨又要飘落，那一座座坟墓上的谷草和野花的嫩芽又会顶出一点又一点的新绿。通向每座坟院的一条条羊肠小道上又会留下一层又一层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