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飞翔，梦里拥抱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忘了，看到田野哥哥准备的蛋糕和蜡烛，才知道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第一次穿上他买给我的紫色长裙，我看见，他苍白的眼眶里藏满了笑。房间到处堆放着田野哥哥的画，他纤长的手指轻按下摇控按钮，影蝶机里虔诚地流淌出优美的华尔滋舞曲。我从来都不会跳舞，田野哥哥坐在轮椅上，那双腿也从来都没有站起来过。我们坐在餐桌的两旁，任凭那曲子没完没了的唱。
今天是我的生日，田野哥哥不会忘，这是我们一年中最隆重的一天，这一天对他似乎比对我更重要。田野哥哥比我大十岁，长期坐在轮椅上，他显得那样瘦弱，骨胳和皮肤都还停留在十八岁的样子。第一次见他，他也就是十八岁。父亲像抱一只垂死的天鹅把他从山崖下抱出来，先抱去医院，没几天又抱回了我们的小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床上，总让我想起母亲。
印象里，母亲的是躺着的，身上总盖着厚厚的被褥，父亲不时扶起来喂一些汤或者是药。我每次都远远地看着，心想，她吃完东西会不会起来抱我，可每次等父亲一喂完她就又躺了下去。趁父亲离开，我偷偷溜去她床边，伸手摸她的脸。母亲的脸是湿的，那时不知道人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泪水，我把几根豆芽杆一样的手指头在胸前擦了擦，还想摸摸她的鼻子，额头，耳朵和头发，父亲又走了进来，轻轻对我喊：别碰妈妈，妈妈痛！吓得我直后退，不是因为父亲喊，而是我确实也知道“痛”是怎么一回事。从那以后，对于我的母亲，我就只有远远的看着，直到有一天，父亲抱着她去医院后再也没把她抱回来。那年，我六岁。
我以为医院是人最后的去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要把一个大哥哥从那儿抱回来。父亲一向寡言，只是告诉我：哥哥的腿不能动，哥哥口渴的时候要帮他去倒水。我看见他像母亲一样躺在那儿，可父亲不去喂他吃药或者是喝汤，只是把盛满饭菜的碗放在床旁的桌子上。我从来没看见他起来吃东西，几乎连动一动都没有，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老半天。趁父亲不在，我又偷偷溜去床边，问他痛不痛，是不是很痛？他伸手捏我的脸，轻轻摇头，不痛。不痛为什么不能动，不痛为什么比母亲还难受呢？一定是饿了。我集中全身力气在手上，捧过桌上那碗默默待命的饭，挨在他手边好久好久，大概是见我那比豆芽杆粗一点的手指就快捧不住那沉甸甸的碗，他才起身接下来，一口一口吃得好艰难。
田野哥哥不再只躺着不动，他问我要纸和笔，我把我所有的纸和笔掏在他面前摆满了半张床，他从中挑一支我上图画课用的铅笔和写过的纸，在背面画一些很奇怪的图案，像人，像猫，又像是石头，后来知道那是抽象画。他不停地画，不让自己的手有半分钟清闲，画过的纸堆起来渐渐高过了床旁的小桌子。父亲把它们放进一个大箱子里搬出去，搬进来一张大画板和我从来没见过的纸笔和颜料，田野哥哥的画便变得鲜艳起来。有一段时间，他总在画一位长头发姐姐，可能是画得很细很慢，画里的姐姐笑得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姐姐，我问田野哥哥是不是你妈妈，他说不是。我不并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是希望能有那样一个笑着的妈妈。过几天，他真就给我画了一个妈妈，笑得跟长头发姐姐一样好看。我睡觉时把它捂在胸口上，以为这样就可以梦见母亲。
听人说过睡着了就会做梦，梦里就能够见到想念的人。我睡着的时候从来不做梦，只是一闭上眼睛就可能看见母亲，看见她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把我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抱着我去溪边采那些我怎么也够不着的花朵。我以为那就是做梦，我抱着田野哥哥给我的画，梦着梦着就睡熟了。不知道父亲会做怎样的梦，他肯定也很想念母亲，他常常捧着母亲的照片，一看就是一整天。田野哥哥的腿真的不能动，只能划着轮椅来回走，可他从来也不出门去，有人来时还会划去一边躲起来。父亲越来越沉默，家里除了他偶尔咳嗽就是田野哥哥调颜料的当当声。我只有独个儿做着梦，一有地方坐下来便闭上眼睛做梦。身边常常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话，说的最多的是：这孩子算是毁了，好好一孩子，没有一点儿孩子的精灵劲儿。
父亲终于从屋顶上摔了下来。他们都说父亲是自己跳下来的，可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他不是。那天他正在为我们新建的房屋盖瓦片，还嘱咐我帮田野哥哥把画和纸笔搬到新屋里，可能是不小心弄落了口袋里的照片，着急抢回母亲的照片才失足跌了下来。我死命抱着父亲僵硬了的手臂不让他们抬他走，所有人都在哭，只有我死命抱着父亲的手臂，瞪着一双干涸的眼睛不让他们抬他走。他们哭着，三个人把我拉不开我。田野哥哥把轮椅划过来向我伸出手，我才上去抱着他的手臂，犹如抱住了父亲。那是父亲抱回田野哥哥的第三年，我十岁。
家里一拨一拨来了人，田野哥哥划着轮椅一拨一拨地把他们送走后带我去城里。我才知道他本来是住在城里，还有很宽很漂亮的房子。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那么多人来买他的画，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让一辆大巴每天来接我上下学。大巴上坐的全是同一学校的大孩子，他们嘻笑打闹，我看着车厢里的天使壁画，一眨眼睛就做梦，梦见父亲和母亲穿着天使的衣裳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们都是折翼的天使，只有相互拥抱才能够飞翔。不记得从哪儿背下这两句诗，天使应该是无所不能，不明白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写。我问田野哥哥，他好久不说话，画笔从他手中徐徐往下滑——我以为我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可比起你的不幸，上天还算是眷顾了我。你是那么小，小得连悲伤都不完全懂，我会让你长大的，我一定要让你长大……田野哥哥划着轮椅去窗边，背着我。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超过三句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
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我和田野哥哥住到城里的第十三个年头。十三年我还是没有长出一点儿精灵劲儿，只要考试考得好老师就不会为难我，只要工作不出错领导也不会跟我过不去，除了这样我的生活就只有田野哥哥和我的梦。田野哥哥也只有他的画和我。他从来不说关于他以前的事，但我知道我们住的房子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后来又知道他的父亲和母亲很早就离了婚，出国的出国，做生意的做生意，不管他，也管不了他。他十八岁时考上了美术学院，趁假期去乡下写生不留神跌下了山崖，这样才被父亲抱回了家。我也见过田野哥哥在乡下画过的长头发姐姐，他们在照片里偎着，笑得很好看。我想帮他挂在床头上，却被他拿过去撕碎了，换了父亲的画象挂上去。
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田野哥哥每年都为我过生日，每过一次他就像完成了一件大工程，比一次卖掉十幅画还兴奋。他从来不表露他的兴奋，只有在他看我的眼睛里我才能发现。田野哥哥比我大十岁，可他还是那么瘦弱苍白，我已经可以自己赚钱过日子，他依然没日没夜的画画。我们的屋后有一个大花园，像足球场那么大，那应该是这城市里最后一处没被喧嚣掠夺的空间，田野哥哥去哪儿画画时我就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做梦，梦里飘满了青草的味道。
华而滋舞曲自己停了，等到我们面前的蜡烛都燃完，我推着田野哥哥去花园，不画画，也不做梦，只是推着他满园子走，算是为我庆生日。这是个不错的夜晚，有清风，也有月。碧绿的池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上变黄的，摘下树上的石榴，剥开咬几粒，不酸也不涩，夏天也就过去了。园里的秋色要在乡下才能看得到，这一秋，又够田野哥哥画完一组关于秋的画，这一秋，不知道够不够我做完一个关于秋的梦，因为我的梦里除了父亲和母亲，还悄悄跑进了另外一个人。
欧阳是办公室内唯一的男性，也是唯一驾着宝马上下班的人，一张永远睡不醒的脸，除了慵懒就是英俊。闲得手疼时，他可以挽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姑姑姐姐上厕所，也可以靠着任何一个姑姑姐姐打瞌睡。我从来没去留意过任何人，可他成天从我面前走过，袖子带起的风有意无意擦着我的脸，一抬头就看见他的慵懒和英俊。看着我时，他会很隐忍地笑，笑到我的目光四处躲藏。我不记得还有谁对我笑过，闭上眼睛搜索，也只能看见他的脸。
我的生日每年都是一样的过，今天唯一不同的是，我第一次穿上了长裙，田野哥哥买给我的紫色长裙。对于田野哥哥，这或许有着十分不一样的意义，然而我被长裙包裹的躯体里却也开始期盼着另一种不同，比如收到欧阳的祝福，一条短信息也好。
这一晚，无梦。我早起把田野哥哥的画具去搬到花园摆放好，踏着朝露去上班。我一直都是这么早，这时候坐公车，才不会被那么多陌生的男男女女挤得不透气，这时候去单位，也不会演戏一样和走过身边那些熟悉的陌生人虚伪地问早安。早到的四十分钟在我不停地打扫中轻松地过去，整间办公室变得干净而整齐，连掉下一角的窗帘也被我重新挂起来。她们一直很奢侈地享受着这一切，偶尔想起来就给我一句赞美，这是我与她们唯一的交流，或许也是她们感受到我存在的唯一时刻。欧阳不一样，他不光对我笑，还会在分糖果逗她们开心时藏多一份留给我。如果这不只是能讨好小孩子的招数，我宁愿把它当着是欧阳对我的特殊照顾，怀着特殊情感的照顾。我的抽屉里有一个水晶盒子，里面已经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我从来都不吃，似乎它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证明某种事物的存在，比如爱情。
欧阳又懒懒地走来，一进门就看着我，本来是打算对他笑，我的表情肌似乎天生就麻痹，笑不出来。慌忙中避开眼去，偷偷数水晶盒里的糖果，总是数，总是数不清。我很想看到欧阳对我笑，想了一整天，好漫长的一天，头也没敢抬。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离去，欧阳的车身嗖嗖地消失在大门口，我野鬼一样游荡到街上，到处走，到处找，却记不起自己找的是什么。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抱紧自己，看见有母亲怀抱孩子走过，就想着，母亲的怀胞是不是像被窝一样舒适温暖。田野哥哥在屋前的小桥上等我回来，每过七点他总来等我，这是我坐校车上下学就有的习惯。我捡回他被风刮跑的帽子，推着他走回我们屋里一如既往安静的夜。
越来越想看见欧阳对我笑，却越来越怕见到他。他依然在我面前来回走，他袖子带起的风越来越近地擦过我的脸，我头也不敢抬，心跳到无力，痛得要死。我越来越久地在街上游荡，总在找，总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田野哥哥每天都等我，他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回去那么晚，我自己都说不清，所以就什么也不说。
秋天的雨也会下得铺天盖地，街上除了雨，什么也去找不到。呆在办公室里等雨停，天像死了似的任它下。办公室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得精光，我看着窗外从微光变成漆黑一片，田野哥哥一定在等我，我应该去门口看看能不能截到的士。门被人上了锁，他们没有问问里边还有没有人就上了锁，他们可能问了，我没听见，他们以为没人了就上了锁。我怎么也打不开，趴着窗椽想着能不能找到人来救我，除了雨，什么也找不到。打开灯，空间空旷而寒冷，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抬手把灯关上。黑暗也没能让我觉得暖，我又打了个寒颤，还是打开灯。骨头渐渐冷到僵硬，我不停把灯开了关，关了开，如果有人能看见，一定会以为这屋里闹鬼，如果有人能看见，也没有谁敢来救我。我索性靠在门上，让黑暗包裹着，最多明天就有人来开门。我闭上眼睛做梦，恍惚有人在叫我，很大声地叫我，我打开灯，从窗口看到了欧阳，我可怜地说我出不去，他气急败坏地找了门卫来开门，他大步跨进来，和我面对面站着。只有他和我，隔着半步的距离而对面站着，我终于尝到了泪水的咸味，猫在欧阳的臂弯里，把他的袖子也洒满了我的泪水的咸味。他把外套脱给我，送我回家。第一次坐在他们车上，离他那么近，像坐着一头熟睡的狮王，总担心它随时会醒。田野哥哥还在等着我，打着伞，衣衫淋湿了一半，见欧阳下车为我撑伞，就自己划着轮椅先走了。
没想到欧阳会来接我，刚出门他就跟上来，他说我来接你，你以后就不用去那么早。坐在他车上，我们很少说话。他很专注在开车，我在一旁规矩地坐着，像这样很近地挨着他坐着，是我一天中最期待最幸福的时刻。晚回时，田野哥哥还是来等我，见到欧阳他又自己划着轮椅先走了。
我和田野哥哥从来不喝洒，欧阳说带我去洒吧，我就随他去。他喝洒的样子很痛快，一抬头，喉结都没动，洒杯就空了。我捧着一杯血红的液体，像吃药，刚吃完脑袋就嗡嗡地响，晕得厉害，眼睛看什么都在晃。欧阳说不能喝就别喝了，出去兜兜风也好。汽车一路畅通无阻，CＤ里是阿信在用力地唱“死了都要爱”，欧阳还能专注地开车，我软软地那么近地坐在他身边，好像在飞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车停下了，我从模糊的眼睛里看到他看了我好久，然后把我用力地贴在胸口上，我听到他的心跳好无奈的快。不时有东西滴落下来，滴在我嘴角，咸咸的。他哭了，我迷迷糊糊地想，他哭了。
随着汽车飞到家。田野哥哥划着轮椅来帮我拿手袋，欧阳把我抱进房间里，我还在飞翔，飞了好一阵才入睡。醒来时早已过了欧阳来接我上班的时间，我搭了的士去单位，却不见欧阳在上班。不时听见她们说欧阳休假了，休两个月，回家结婚，然后渡蜜月。我死也不相信，我憋着一股劲很早起来在门口等他来接我，快到中午没来我才打车去，第二天再接着等。领导终于受不了我毫无道理的迟道，以三倍薪水结束了我在他眼皮底下行尸走肉的日子。不用上班，我还是很早起来去门口等欧阳，等到中午还没来就回床上去做梦。
梦到欧阳要来接我，我就起身去梳妆。我会错把小刀当梳子，错把梳子当牙刷，好几次，田野哥哥都急得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过来，我不是已经弄伤了嘴就是已经划破了手。田野哥哥把画具一点点搬去我床边，一步不离，我去哪儿，他就划着轮椅跟去哪儿。他常会扶着轮椅站起来帮我取毛巾或杯子，起到一半又坐下，反复四五才能基本直立。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起可以这样站起来，或许他一开始就可以，只是我们都没察觉到。
屋外又在下着雨，我又梦到欧阳在办公室门外大声喊着我。我起身拉开门，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只想着欧阳在办公室门外大声喊着我。一束强烈的白光突然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闭上眼睛依然死命地往前跑，只听见身后有人更大声地喊着我，一回头，看见田野哥哥扔掉轮椅疯似地朝我奔过来，一伸手就把我死死抱在了胸前。紧接着直冲云霄地嘶叫，一辆大车车头紧贴着我们龇牙裂嘴地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呱呱地吼了一筐子唾沫星，我只看着田野哥哥抱着我，我看见他扔下轮椅疯似地朝我奔来，一伸手就把我死死抱在了胸前。我梦见我醒过来，却俨如仍是在梦中。
今天是我的生日，田野哥哥不会忘，这是我们一年中最隆重的一天，这一天对他似乎比对我更重要。田野哥哥比我大十岁，长期坐在轮椅上，他显得那样瘦弱，骨胳和皮肤都还停留在十八岁的样子。第一次见他，他也就是十八岁。父亲像抱一只垂死的天鹅把他从山崖下抱出来，先抱去医院，没几天又抱回了我们的小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床上，总让我想起母亲。
印象里，母亲的是躺着的，身上总盖着厚厚的被褥，父亲不时扶起来喂一些汤或者是药。我每次都远远地看着，心想，她吃完东西会不会起来抱我，可每次等父亲一喂完她就又躺了下去。趁父亲离开，我偷偷溜去她床边，伸手摸她的脸。母亲的脸是湿的，那时不知道人竟然会有那么多的泪水，我把几根豆芽杆一样的手指头在胸前擦了擦，还想摸摸她的鼻子，额头，耳朵和头发，父亲又走了进来，轻轻对我喊：别碰妈妈，妈妈痛！吓得我直后退，不是因为父亲喊，而是我确实也知道“痛”是怎么一回事。从那以后，对于我的母亲，我就只有远远的看着，直到有一天，父亲抱着她去医院后再也没把她抱回来。那年，我六岁。
我以为医院是人最后的去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还要把一个大哥哥从那儿抱回来。父亲一向寡言，只是告诉我：哥哥的腿不能动，哥哥口渴的时候要帮他去倒水。我看见他像母亲一样躺在那儿，可父亲不去喂他吃药或者是喝汤，只是把盛满饭菜的碗放在床旁的桌子上。我从来没看见他起来吃东西，几乎连动一动都没有，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老半天。趁父亲不在，我又偷偷溜去床边，问他痛不痛，是不是很痛？他伸手捏我的脸，轻轻摇头，不痛。不痛为什么不能动，不痛为什么比母亲还难受呢？一定是饿了。我集中全身力气在手上，捧过桌上那碗默默待命的饭，挨在他手边好久好久，大概是见我那比豆芽杆粗一点的手指就快捧不住那沉甸甸的碗，他才起身接下来，一口一口吃得好艰难。
田野哥哥不再只躺着不动，他问我要纸和笔，我把我所有的纸和笔掏在他面前摆满了半张床，他从中挑一支我上图画课用的铅笔和写过的纸，在背面画一些很奇怪的图案，像人，像猫，又像是石头，后来知道那是抽象画。他不停地画，不让自己的手有半分钟清闲，画过的纸堆起来渐渐高过了床旁的小桌子。父亲把它们放进一个大箱子里搬出去，搬进来一张大画板和我从来没见过的纸笔和颜料，田野哥哥的画便变得鲜艳起来。有一段时间，他总在画一位长头发姐姐，可能是画得很细很慢，画里的姐姐笑得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姐姐，我问田野哥哥是不是你妈妈，他说不是。我不并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是希望能有那样一个笑着的妈妈。过几天，他真就给我画了一个妈妈，笑得跟长头发姐姐一样好看。我睡觉时把它捂在胸口上，以为这样就可以梦见母亲。
听人说过睡着了就会做梦，梦里就能够见到想念的人。我睡着的时候从来不做梦，只是一闭上眼睛就可能看见母亲，看见她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把我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抱着我去溪边采那些我怎么也够不着的花朵。我以为那就是做梦，我抱着田野哥哥给我的画，梦着梦着就睡熟了。不知道父亲会做怎样的梦，他肯定也很想念母亲，他常常捧着母亲的照片，一看就是一整天。田野哥哥的腿真的不能动，只能划着轮椅来回走，可他从来也不出门去，有人来时还会划去一边躲起来。父亲越来越沉默，家里除了他偶尔咳嗽就是田野哥哥调颜料的当当声。我只有独个儿做着梦，一有地方坐下来便闭上眼睛做梦。身边常常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话，说的最多的是：这孩子算是毁了，好好一孩子，没有一点儿孩子的精灵劲儿。
父亲终于从屋顶上摔了下来。他们都说父亲是自己跳下来的，可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他不是。那天他正在为我们新建的房屋盖瓦片，还嘱咐我帮田野哥哥把画和纸笔搬到新屋里，可能是不小心弄落了口袋里的照片，着急抢回母亲的照片才失足跌了下来。我死命抱着父亲僵硬了的手臂不让他们抬他走，所有人都在哭，只有我死命抱着父亲的手臂，瞪着一双干涸的眼睛不让他们抬他走。他们哭着，三个人把我拉不开我。田野哥哥把轮椅划过来向我伸出手，我才上去抱着他的手臂，犹如抱住了父亲。那是父亲抱回田野哥哥的第三年，我十岁。
家里一拨一拨来了人，田野哥哥划着轮椅一拨一拨地把他们送走后带我去城里。我才知道他本来是住在城里，还有很宽很漂亮的房子。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那么多人来买他的画，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让一辆大巴每天来接我上下学。大巴上坐的全是同一学校的大孩子，他们嘻笑打闹，我看着车厢里的天使壁画，一眨眼睛就做梦，梦见父亲和母亲穿着天使的衣裳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们都是折翼的天使，只有相互拥抱才能够飞翔。不记得从哪儿背下这两句诗，天使应该是无所不能，不明白诗人为什么要这样写。我问田野哥哥，他好久不说话，画笔从他手中徐徐往下滑——我以为我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可比起你的不幸，上天还算是眷顾了我。你是那么小，小得连悲伤都不完全懂，我会让你长大的，我一定要让你长大……田野哥哥划着轮椅去窗边，背着我。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超过三句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
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我和田野哥哥住到城里的第十三个年头。十三年我还是没有长出一点儿精灵劲儿，只要考试考得好老师就不会为难我，只要工作不出错领导也不会跟我过不去，除了这样我的生活就只有田野哥哥和我的梦。田野哥哥也只有他的画和我。他从来不说关于他以前的事，但我知道我们住的房子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后来又知道他的父亲和母亲很早就离了婚，出国的出国，做生意的做生意，不管他，也管不了他。他十八岁时考上了美术学院，趁假期去乡下写生不留神跌下了山崖，这样才被父亲抱回了家。我也见过田野哥哥在乡下画过的长头发姐姐，他们在照片里偎着，笑得很好看。我想帮他挂在床头上，却被他拿过去撕碎了，换了父亲的画象挂上去。
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田野哥哥每年都为我过生日，每过一次他就像完成了一件大工程，比一次卖掉十幅画还兴奋。他从来不表露他的兴奋，只有在他看我的眼睛里我才能发现。田野哥哥比我大十岁，可他还是那么瘦弱苍白，我已经可以自己赚钱过日子，他依然没日没夜的画画。我们的屋后有一个大花园，像足球场那么大，那应该是这城市里最后一处没被喧嚣掠夺的空间，田野哥哥去哪儿画画时我就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做梦，梦里飘满了青草的味道。
华而滋舞曲自己停了，等到我们面前的蜡烛都燃完，我推着田野哥哥去花园，不画画，也不做梦，只是推着他满园子走，算是为我庆生日。这是个不错的夜晚，有清风，也有月。碧绿的池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上变黄的，摘下树上的石榴，剥开咬几粒，不酸也不涩，夏天也就过去了。园里的秋色要在乡下才能看得到，这一秋，又够田野哥哥画完一组关于秋的画，这一秋，不知道够不够我做完一个关于秋的梦，因为我的梦里除了父亲和母亲，还悄悄跑进了另外一个人。
欧阳是办公室内唯一的男性，也是唯一驾着宝马上下班的人，一张永远睡不醒的脸，除了慵懒就是英俊。闲得手疼时，他可以挽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姑姑姐姐上厕所，也可以靠着任何一个姑姑姐姐打瞌睡。我从来没去留意过任何人，可他成天从我面前走过，袖子带起的风有意无意擦着我的脸，一抬头就看见他的慵懒和英俊。看着我时，他会很隐忍地笑，笑到我的目光四处躲藏。我不记得还有谁对我笑过，闭上眼睛搜索，也只能看见他的脸。
我的生日每年都是一样的过，今天唯一不同的是，我第一次穿上了长裙，田野哥哥买给我的紫色长裙。对于田野哥哥，这或许有着十分不一样的意义，然而我被长裙包裹的躯体里却也开始期盼着另一种不同，比如收到欧阳的祝福，一条短信息也好。
这一晚，无梦。我早起把田野哥哥的画具去搬到花园摆放好，踏着朝露去上班。我一直都是这么早，这时候坐公车，才不会被那么多陌生的男男女女挤得不透气，这时候去单位，也不会演戏一样和走过身边那些熟悉的陌生人虚伪地问早安。早到的四十分钟在我不停地打扫中轻松地过去，整间办公室变得干净而整齐，连掉下一角的窗帘也被我重新挂起来。她们一直很奢侈地享受着这一切，偶尔想起来就给我一句赞美，这是我与她们唯一的交流，或许也是她们感受到我存在的唯一时刻。欧阳不一样，他不光对我笑，还会在分糖果逗她们开心时藏多一份留给我。如果这不只是能讨好小孩子的招数，我宁愿把它当着是欧阳对我的特殊照顾，怀着特殊情感的照顾。我的抽屉里有一个水晶盒子，里面已经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我从来都不吃，似乎它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证明某种事物的存在，比如爱情。
欧阳又懒懒地走来，一进门就看着我，本来是打算对他笑，我的表情肌似乎天生就麻痹，笑不出来。慌忙中避开眼去，偷偷数水晶盒里的糖果，总是数，总是数不清。我很想看到欧阳对我笑，想了一整天，好漫长的一天，头也没敢抬。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离去，欧阳的车身嗖嗖地消失在大门口，我野鬼一样游荡到街上，到处走，到处找，却记不起自己找的是什么。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抱紧自己，看见有母亲怀抱孩子走过，就想着，母亲的怀胞是不是像被窝一样舒适温暖。田野哥哥在屋前的小桥上等我回来，每过七点他总来等我，这是我坐校车上下学就有的习惯。我捡回他被风刮跑的帽子，推着他走回我们屋里一如既往安静的夜。
越来越想看见欧阳对我笑，却越来越怕见到他。他依然在我面前来回走，他袖子带起的风越来越近地擦过我的脸，我头也不敢抬，心跳到无力，痛得要死。我越来越久地在街上游荡，总在找，总也不知道要找什么。田野哥哥每天都等我，他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回去那么晚，我自己都说不清，所以就什么也不说。
秋天的雨也会下得铺天盖地，街上除了雨，什么也去找不到。呆在办公室里等雨停，天像死了似的任它下。办公室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得精光，我看着窗外从微光变成漆黑一片，田野哥哥一定在等我，我应该去门口看看能不能截到的士。门被人上了锁，他们没有问问里边还有没有人就上了锁，他们可能问了，我没听见，他们以为没人了就上了锁。我怎么也打不开，趴着窗椽想着能不能找到人来救我，除了雨，什么也找不到。打开灯，空间空旷而寒冷，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抬手把灯关上。黑暗也没能让我觉得暖，我又打了个寒颤，还是打开灯。骨头渐渐冷到僵硬，我不停把灯开了关，关了开，如果有人能看见，一定会以为这屋里闹鬼，如果有人能看见，也没有谁敢来救我。我索性靠在门上，让黑暗包裹着，最多明天就有人来开门。我闭上眼睛做梦，恍惚有人在叫我，很大声地叫我，我打开灯，从窗口看到了欧阳，我可怜地说我出不去，他气急败坏地找了门卫来开门，他大步跨进来，和我面对面站着。只有他和我，隔着半步的距离而对面站着，我终于尝到了泪水的咸味，猫在欧阳的臂弯里，把他的袖子也洒满了我的泪水的咸味。他把外套脱给我，送我回家。第一次坐在他们车上，离他那么近，像坐着一头熟睡的狮王，总担心它随时会醒。田野哥哥还在等着我，打着伞，衣衫淋湿了一半，见欧阳下车为我撑伞，就自己划着轮椅先走了。
没想到欧阳会来接我，刚出门他就跟上来，他说我来接你，你以后就不用去那么早。坐在他车上，我们很少说话。他很专注在开车，我在一旁规矩地坐着，像这样很近地挨着他坐着，是我一天中最期待最幸福的时刻。晚回时，田野哥哥还是来等我，见到欧阳他又自己划着轮椅先走了。
我和田野哥哥从来不喝洒，欧阳说带我去洒吧，我就随他去。他喝洒的样子很痛快，一抬头，喉结都没动，洒杯就空了。我捧着一杯血红的液体，像吃药，刚吃完脑袋就嗡嗡地响，晕得厉害，眼睛看什么都在晃。欧阳说不能喝就别喝了，出去兜兜风也好。汽车一路畅通无阻，CＤ里是阿信在用力地唱“死了都要爱”，欧阳还能专注地开车，我软软地那么近地坐在他身边，好像在飞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车停下了，我从模糊的眼睛里看到他看了我好久，然后把我用力地贴在胸口上，我听到他的心跳好无奈的快。不时有东西滴落下来，滴在我嘴角，咸咸的。他哭了，我迷迷糊糊地想，他哭了。
随着汽车飞到家。田野哥哥划着轮椅来帮我拿手袋，欧阳把我抱进房间里，我还在飞翔，飞了好一阵才入睡。醒来时早已过了欧阳来接我上班的时间，我搭了的士去单位，却不见欧阳在上班。不时听见她们说欧阳休假了，休两个月，回家结婚，然后渡蜜月。我死也不相信，我憋着一股劲很早起来在门口等他来接我，快到中午没来我才打车去，第二天再接着等。领导终于受不了我毫无道理的迟道，以三倍薪水结束了我在他眼皮底下行尸走肉的日子。不用上班，我还是很早起来去门口等欧阳，等到中午还没来就回床上去做梦。
梦到欧阳要来接我，我就起身去梳妆。我会错把小刀当梳子，错把梳子当牙刷，好几次，田野哥哥都急得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过来，我不是已经弄伤了嘴就是已经划破了手。田野哥哥把画具一点点搬去我床边，一步不离，我去哪儿，他就划着轮椅跟去哪儿。他常会扶着轮椅站起来帮我取毛巾或杯子，起到一半又坐下，反复四五才能基本直立。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起可以这样站起来，或许他一开始就可以，只是我们都没察觉到。
屋外又在下着雨，我又梦到欧阳在办公室门外大声喊着我。我起身拉开门，什么也不顾地往外跑，只想着欧阳在办公室门外大声喊着我。一束强烈的白光突然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闭上眼睛依然死命地往前跑，只听见身后有人更大声地喊着我，一回头，看见田野哥哥扔掉轮椅疯似地朝我奔过来，一伸手就把我死死抱在了胸前。紧接着直冲云霄地嘶叫，一辆大车车头紧贴着我们龇牙裂嘴地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呱呱地吼了一筐子唾沫星，我只看着田野哥哥抱着我，我看见他扔下轮椅疯似地朝我奔来，一伸手就把我死死抱在了胸前。我梦见我醒过来，却俨如仍是在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