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道一声,婆婆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6-12-19 08:42 阅读:
“婆婆!”
一声多么亲切地呼唤,曾勾引起多少客家人对外婆的回忆。然而对于我,这种回忆更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幸福、愧疚、伤悲……简直无以名状。
一回首,婆婆过世五年了,每每思之心焦,今毅然提笔让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尽愁思化着一淌笔墨慰藉我婆婆在天之灵。
这一切得从我的家开始说起。
我的家在赣南最偏远的山区。爷爷是一个浪荡江湖的兵痞,并不是那种地道的客家汉子。育有两子的家全由奶奶一人操持,其贫困程度可想而知。伯父配以童养媳,可我父亲竟年过二十仍未婚娶。这在当年早婚的客家是一种耻辱。后经人介绍父亲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和母亲结合了。这对年轻人的结合倾注了婆婆的多少期待多少梦。因为外公是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的,是婆婆念我父亲为人真诚,又精通手艺——泥水匠,终于说服外公促成了这段姻缘。父母成家以来,正处于文革时期,这个大环境加上本来就贫寒的家底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徒四壁的“无产阶级”。这些日子里,婆婆犹如呵护婴儿一般呵护这个风雨漂摇的女儿的家,荒月济粮、年关济财。
想到这些,想到婆婆,我就必须动用一个词语——缔造者。婆婆就是我家庭的缔造者!
对婆婆的超级眷念和对婆婆家庭、屋场的惊人陌生,一定令人难以想象,可事实如此。婆婆家住粤北南雄,省际的不同大山的阻隔使离婆婆家的二十来里路在实际上变得更加漫长,而且这一切都必须靠两条腿来完成,你能想象一个小孩能有多少机会去那走亲戚、串客门。事实上我也只有在年终才有机会跟着母亲或者哥哥姐姐们去那难得去一次的婆婆家,以至婆婆家所在屋场的名称至今我也很难决断——土地坝,园下抑或马园?
最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为数不多的做客的日子里,我却“不守客道”,闯出一些祸来。
那一年我七八岁光景,跟随母亲去婆婆家送年货。客家的习俗,客人是相当受敬重的。在这小山村更是如此,一家的客也是整个山村的客。只要有有客人不管是哪家的,人们总是迎上迎下,受到款待,如果是先生客,别的不说,酒是一定要喝的,几乎达到了没有喝酒不让出门的地步。这种氛围也使得我这个毛头客人享受到相似待遇,差不多全村的年龄相仿的小孩都来到了婆婆家争着跟我玩,捉迷藏、丢手绢、抓小偷……可是小孩子们忘生的速度是很快的,不到半日我们都熟悉了。于是童真童趣便都显现出来了,他们便“江西仔”、“黄坑佬”取笑性地叫个不停,这当儿粤北方言失去了往日那种婉转和柔美,显得尖刻而又刺耳。我性子上来了,抓了牛梢鞭子追着要惩罚不敬者。岂料这种追赶造成了恶性循环,大家取笑得越是厉害。终于我追上一个妹仔子,毫不留情,几个鞭子抽得她跪地求饶,哇哇大叫。她的哭声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启蒙,因为它让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的哭没有声音,几滴泪水就算是一次悲痛的发泄;女人的哭震憾人心,激动处声嘶力竭,动情处绵绵不绝。我怕了,真是怕了。只好躲在屋里一个下午都不敢出来。第二天,大人们知道了。母亲非常严厉地训斥着我,说我打的这个妹仔子叫四妹,就住在婆婆家的下排,也外公家的本房,昨天她可是哭了整整一夜!奇怪的是婆婆走来了,并没有过多地责备我,反而安慰我说小小年纪敢作敢为,长大了准有出息的。于是朦胧中我分辨出这样一种信息来,我对四妹子的伤害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只不过是她过于娇气罢了。
解开了自己心理上的疙瘩,吃过早饭我便若无其事地去找大家伙玩儿。我们玩的是“丢手绢”。在这玩儿当中我发现了两个疑点:一是其间多了一个大我们许多的男仔子,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我知道他叫桥牯子就住在婆婆家隔壁;二是每次他总是针对我,总要让我被抓让我出丑,变着法儿整我,要我唱歌,跳舞,做鬼脸……在明白了这个阴谋后,我盘算着就算我被抓,我再也不会表演什么了。和意料一样,他们很快就把手绢丢在我的身边,也如愿以偿的找到了要我表演的理由——江西佬竟然在别人转了一圈还没有发现手绢,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我的故意行为;他们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我难堪的结果,这个结果就是我气急败坏地揭穿他们的阴谋,然后就走人!岂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他们并不放过我,说要走也要表演之后再走。我勉强要走,他们便七手八脚,拉拉扯扯,推推搡搡。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使出中国历代最为推崇的妙计,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斗下过,我躲还成吗?谁料,桥牯子一伙并不甘心,示威示到婆婆家门口,大有猫等老鼠的决心。那会儿,我正躲在婆婆家厢门背。透过门缝我看见桥牯子就站在街沿边。说时迟那时快,我拉开厢门,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使劲儿把桥牯子推了下去。熟悉山区客家建筑格局的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一推会推出什么效果来。原来,山区客家的房屋总是一排一排的,两排之间的空档上人们总是喜欢挖一些沟泔,用来积蓄生活废水,也有积肥的意思。满身臭水桥牯子,狼狈至极,哭着闹着回去了。这个时候我真的很失落。不一会儿,小孩的尖叫声、大人的怒骂声、鞭子声、摔东西的乒乓声……纷纷扬扬从隔壁传来。
“恁大的一个人斗不过一个细伢子,该死!”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这不并是一个厚道人家所应该讲出的一句话。其实那时候的我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听懂其中的含义,这不仅仅是指桑骂槐,而是一个大人内心的一种十分的无奈——眼看着自己受伤害的孩儿却碍于客人的面子不好上门评理,所以只好在家胡乱的发泄!
这一次,婆婆再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宽恕我,变得十分严厉起来。她甚至讲出这样话来:一个不知轻重的细伢子,调皮犯事,下次你不要来这里作客!
其实我很伤心,我真的很在乎婆婆对我的态度,在乎这里的一切,你可知道婆婆一家是我家最重要也是最遥远的一门亲戚,每一次作客我都把它当成一件大事,都甚至为此事和姐妹们争起来。可是……
于是在此后的三四年里,我真的再也没有去过婆婆家!其间有母亲的干涉,也更有我自己的愧疚的因素。
大约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随着大哥和弟弟我终于重新来到了婆婆家。这一次也是送年货,是腊月二十九,相当于大年三十因为这个腊月没有三十。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心中构建起了婆婆慈祥而伟大的形象,这个形象一直占据着我心中最神圣的位置。
那天吃过午饭,婆婆忙里忙外一时没有把给我们的打发备齐,我们兄弟三人便趁机溜出去玩儿。那会儿不知是何人的怂恿,说是走溜迳回家不过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很近的。于是兄弟三人互相壮胆没有告诉婆婆便私自从溜迳出发了。迳是客家人对又长又窄的山谷的称谓。溜迳更是一条森林幽密的狭谷,谷底伸进一湾碧水浩淼的孔江水库的汊道,而我们所走的路不过是在半山腰上猎夫樵夫踩的羊肠小道,真是山路幽幽水也幽幽。当我们兄弟三人七弯八拐,提心吊胆回到家的时候,那些急不可耐的人家已经响起了除夕之夜的鞭炮声,那鞭炮声和着西边的晚霞形成一种挡不住的浓浓的大年的氛围。
而那边,婆婆听说三个小孩竟从溜迳回去了,其担心的程度可想而知,顾不了许多,火急火燎就追着过来。当婆婆赶到我们家的时候,我们兄弟三人正在屋檐底下剥着蒜子皮呢,而西山也吞噬了最后一抹彩霞已经是暮色四起的时候了。气喘吁吁的婆婆见到我们平安到家,一路的风尘化为了一句安慰: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由于客家人信奉大年夜必须回家守岁接福,那一次尽管夜幕降临,婆婆却又急匆匆地回去了。崎岖坎坷的山路、夜色迷漫的长迳、孤单佝偻的老人……我不能再想。她不知道她的这一次行为让一个十岁少年多么愧疚多么敬仰,以至一个小孩都懂得立在村头目送他的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之中的婆婆。
在这为数不多的做客体验当中,我不能不提起压岁钱。压岁钱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难舍的情结,它必定是一个永世流存的保留节目,它也必定是每个小孩成长道路上的美好回忆。然而它对于我却是一种伤痛,一种难于名状的痛楚,它让一个小孩对他的亲人产生了不满和诅咒。今天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太聪明了。
说白了就是压岁钱太少了。这个压岁钱一般是婆婆给的,外公和舅舅也有时会给一点。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在婆婆家里只要有一个人给了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给。这使我在猜想,给压岁钱对于婆婆一家来说是一种负担一种任务?从具体数量来说,压岁钱向来都是一毛两的小票,甚至出现了我和二姐共一张票子的天下奇闻。如果有一天,在你的手中出现了一元的钞票,那一定是婆婆看走了眼,算你中了特等大奖。我也清楚地记得,这个特等大奖只出过一期,那是二姐中的。
人类的悲哀全都来自于比较,我的压岁钱也是如此。我同村有一个比我稍大的妹仔子叫三姣,她的舅舅也在婆婆家这个屋场。很多时候我们是一同去送年货的。于是我们常常在回家的路上在那漫漫水库边沿的大岩石上,打开红包,清点钞票,攀比得意。可是这个比较的结果,每每让我和我的兄妹大失所望,无地自容。因为每一次,都是一个相同的结果,我们兄妹几人的总和也比不过三姣一个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就会诅咒起我的婆婆来,怎就那么小气!其实那时的我那里知道婆婆一家,子女又多,生活一样是捉襟见肘。我的外公在生产队里任会计,曾经为了弄清一分钱的误差,熬了两个通宵终于把账目算清!
可惜自从上初中以来,我再也没有到过婆婆家!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常常托辞于工作忙,应酬多竟没有去看望婆婆。1996年冬,婆婆白内障闹得厉害,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又来到了我的婆婆家,来到了这个山区小村。可是多年之后早已物是人非。不见了婆婆家下排那占满半扇墙壁的大幅毛主席大手一挥的画像;不见了南墙下晒太阳拉家常的老人们;不见了往日玩耍的伙伴们……打工潮、小洋楼、生意经好象使人们日益陌生,日益隔阂。看见年事已高,健康每况益下的婆婆,我感慨万千悲从中来。然而婆婆依然很乐观,一再嘱咐我奋发图强,干出一番事业来,于国于家都是一种贡献。
一千九百九十七年春,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日子,走过七十六个春秋的婆婆寿终正寝,离开了她眷恋着的满堂儿孙们。出于某种原因我竟未能赶赴现场,送送婆婆最后一程。我的送终仪式在我山居小学的八尺卧室里进行。那间小房,那天夜里,我冥思,我祈祷,我酗酒,我大哭,我长啸……
我的婆婆啊,你一路走好,你曾经爱着的儿孙们在为你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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