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宰杀的鸡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6-12-19 08:42 阅读:
表妹坐月子,舅妈来为女儿送祝米,“祝米”是老家土语,这两字我不会写。为月子里的女子,弄些营养品补补身子,仿^***送上一把祝福的米,我想这就是祝米。舅妈从老家的长途大客上下来,我开车去接她。米面,香油,花生,黄豆,小毛衣,小窠被等等,一色的老家土特产。舅妈的祝米礼里占大头的是鸡,来自家乡的土鸡,装在两只黄蛇皮袋子里,怕一路上挤压,便在袋子上挖了许多窟窿眼,套在两只竹篾的箩筐上,撑得四四方方的,就像两只奇怪的音箱。至少装有二十几只鸡,鸡在音箱里嘈杂地“唱歌”。
杂七杂八一大堆,鸡放在后备箱里,怕它们闷着便不忍加盖。穿街走巷,鸡不时探出小脑袋,引得路人指看。土鸡窥视这陌生的市景,市民打量这陌生的土鸡。从老家到这里,数百公里的旅程,自打啄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这是乡鸡最远的长征了。城市高楼耸立人潮滚滚,鸡一定惊奇而兴奋吧,但它们知晓自己的使命吗?它们知道这最远的长征即是最后的长征吗?
儿时盼家里来客人,母亲给客人烧鸡蛋茶,我们小孩儿必跟着沾光。舅妈顺带送我和弟弟各两只鸡,我们这是沾表妹的光了。我和妻执意地推辞,让留着给表妹坐月子吃,舅妈说,她有么,带的多么。老人家把四只鸡递过来,让妻倒提着,鸡扑腾着翅膀,嗷嗷地抗议,羽毛弄落一地。抗议?兴许是说再见吧?和它的主人。主人却“无情”,并不理睬这告别,舅妈送我们下楼,叮嘱说:天热,拿家去就杀了呢,小笋公鸡,吃着(营)养人的。
当年看的小公鸡,老家叫笋公鸡,为什么用个“笋”字呢?想想吧,拔节的新笋子多鲜嫩可口呀。然而这“笋”是否另有所指,母鸡除外它单指小公鸡,“小荷才露尖尖角”,这“笋”指的是那尚未“成人”的雄性的笋儿吗?
鸡脚是拴着的,用红布绳拴的铁紧,红色寓意喜庆和吉利,这是一道喜庆的软脚镣。妻提着鸡一路走一路说:实格格的,沉甸甸的呢——看得出,她很兴奋,见到亲人般的兴奋。但是,来了亲人她会动刀子吗?我因话答话地说,舅妈家的鸡放养在山头上,它们吃青虫,食蚂蚱,吃草尖儿,也吃小石子,每天在草窠里赛奔跑,在林子里练飞翔,它们健康着呢,当然实沉沉的啦。
到家,妻忙忙地抓来一把米,洒地上,慰劳这远客。鸡呢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伸长了脖子,噗噗噗地啄,啄,要不是妻的手缩得快,差点就让它们食了肉。啊唷,跟强盗一样的哟。妻心疼而夸张地叫,好似被家养的小狗儿假假地咬了,——即使被鸡啄了,我想妻也不会恼的。我从老家带来过一只南瓜,妻兴奋地抱在怀里,那份欢喜和亲切,像拥住了久别的孩儿。何况这一只只活沷可爱的生灵?
一把米不够,几张嘴三下五除二就光了,这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不是家乡松软的草地,鸡难道不怕疼?尖尖的长喙啄大理石,石头板上掼乌龟,那喙一不小心会不会蹦掉一块?妻又舀来了水,用一只洗净的烟缸。鸡们一开始不喝,妻说么话呢,么话不喝水呢。问鸡也问我。人家饿得慌,先垫垫肚皮要紧呀。我说,你要是又饥又渴了,最先解决哪一样?妻说她会先喝水,渴时一滴如甘露啊。我呵呵笑,说禽类和人不同,所以你不是……别别别,妻说,你可别说出那个字噢。大街上,你夸一位女孩漂亮,说像一只鸡,不挨耳刮子那是你跑得快。鸡,一种家禽的名字,这名字,何时竟成了暧昧的忌讳?
弟弟来拿鸡回去,我让他随便挑,他说挑什么挑,反正到家就杀了。就不想多养一天嘛?听听这土鸡唱歌?得了吧,我那租来的破屋,屁大的地方,养在屋里屙臭屎呀!弟的手是那起重机,两只鸡在“吊臂”里升空,半空中徒劳地嗥叫,腿子乱蹬翅膀乱扑,用吃奶的力气,以最后的力气。一切均是徒劳的,这扑腾能改变命运吗?不出意外,这挣扎的生命将成为明晚的下酒菜。养活它是为了杀死它,家禽畜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曾有一头特立独行的猪,临宰杀时将屠夫蹬了个仰巴叉,跳下地来撒腿狂奔,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逃不过人类的屠刀吗?
同伴被带走了,剩下的两只惊里惊张的,卧地上一动不动,唯漆样的小眼滴溜溜转,锁孔般的小耳一仄一仄,鸡冠,那未成年的鸡冠儿,蓓蕾初绽一般,惊得通红。为打消惊悚,我又为它们增添了饮食,白花花的大米和自来水。那只枣红的芦花鸡,吃得狼吞虎咽,另一只黄毛鸡静卧不动,触之半天不见反应。长途颠簸,又热又渴又饿,它是不是中署生病了?伸手摸它的脚,红布绳结了死头,那脚尖已没了温度,妻给它解放了,半天,它原地不动。看来够戗了。
我们刚走开,它突然就站了起来,像一颗拔地而起的小树。先将颈子勉力地抻长,再是张开翅膀抖擞羽毛,如一个盹后醒来的人那样,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它勇敢地伸长了铁喙,噗噗噗噗,噗噗噗噗,恰似秋风扫落叶,恰似一把机关枪,一把米,不,一小堆米,一刻功夫就被它卷进了嗉子,又过来喝水,大摇大摆地,嗞嗞嗞嗞,小抽水机一般,大喝几口,低头抬脖子,住下送。像一个吃药的人那样,仰脖子往下送。它可不需要吃药,它健康着呢。嗬,这个善于伪装的家伙!
“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碗菜。三条大路由你走,脱了毛衣换布衣。”备好了盐水碗,揎去鸡脖子上的一块毛,拿锋利的菜刀在那里掸三下,小时候看奶奶杀鸡,嘴里念念有词着,一刀下去,鸡血喷进了盐水碗,嗥——,它最后一声惨叫,奋力地蹬腿……用带血的菜刀,奶奶在土地上划“三条大路”。
熄灯休息,妻决定明天杀鸡,拎到菜场里请专人宰杀,只需2元钱。我同意杀鸡,但不同意这种行刑方法。我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菜场里杀过的鸡,还要放进机器里绞毛,受不了?妻问谁受不了?我不语。妻说杀个鸡你有什么受不了。我突然大声说:鸡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寄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的事业一无所成,生活更是一塌糊涂,是的,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睡不着,想象着鸡的行刑,明天将被菜场职业的“刽子手”行刑,我睡不着。打开客厅里的灯,鸡睡着了,小小的两只笋鸡,可怜地靠在墙角,各自立着单腿,相依为命在一起,薄薄的白眼皮闭合着,小脑袋转过去插进了翅膀里。它们是在做梦吗,梦回老家,梦回一千里之外的出生地。丘陵地区,小山坳里,青草丛中,蜻蜓飞翔,蛾子蹈舞,蚂蚱蹦跳,在乡间,在原野,拔节的小笋公鸡,它们快乐地歌唱……
来到这陌生的城市,便再也回不去了,等待宰杀的鸡!
困在这水泥笼子里,我何尝不也是一只等待宰杀的鸡。
2010-8-12于常熟
  

暂无评论

赞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