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散文精选 > 优美散文 > 守望燕子

守望燕子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6-12-19 08:41 阅读:
我有点饿,坐在横堂屋的门槛上。这门槛常年有人在上面砍东西,像马瓢似的凹了一截,坐上去摁屁股。横堂屋下手边是我家,上手边是满爹家,各从一条小门进出。东边一条大门,通过天井到正堂屋。今年春天,天好像被人用针钻破了似的,稀稀地下着小雨,十几天都是这样。大人总是自言自语地怨天,骂几句粗鄙话,说古人会补天,怎么就忘了把这手艺传给后人。屋里很暗,大白天却像要断黑了。堂屋角上摆着一架石磨,磨盘上伏着一只母鸡,把头别在翅膀里睡着了,它也误以为天快黑了。
堂屋是我家和满爹家公用的,中间虽然没有划线,两家都遵守规则,东西不会超过中线,谁家搞卫生就不分彼此,把对方的地方也一起打扫得干干净净。满爹那边的中柱子一侧有一个燕子窝,灰白色的,像个碉堡,从侧面开了一个圆形的口子,那是燕子出入的门。里面伏着几只小燕子,几只黑色的背拼在一起,一只头耷在门口,闭着眼睛睡着了。一只燕子颤悠悠地爬到同伴的背上,引起了骚动,它挤到门口,把屁股对着门外,把扇开的翅膀收拢,屁股往下一沉,一把屎从高处落了下来,像一滴在冰凌上挂了很久的水落到尿坑里,隐隐约约拖着一线小尾巴。地上是一堆白色的屎,散开菜碗口那么大。旁边有几枚散的,像一分两分的硬币。
窝里的骚乱才停止,一只燕子从高坎的田野上俯插到梨树下,再拉升起来,从小门飞进堂屋,旋了一圈。燕窝里立刻热闹起来,门口张开五六张粉红色的嘴,“唧唧”到叫着,仿^***都在说:“饥饥”。那母燕爪子抠在窝门上,叉开剪刀一样的尾巴,把食物喂进了一张小嘴。母燕转身飞了出去,进入雨中,觅食去了。
燕子窝里恢复了平静,小燕子又睡了。我双手撑着下巴,望着燕子窝,想象着那只吃了食物的小燕子,睡得多么安稳而塌实。我好羡慕那只小燕子,在饥饿的时候,及时得到了食物,而我,肚子正饿着,不知今晚娘会做什么吃的,也许什么吃的也没有,就像往常一样,围着餐桌坐会儿,洗了脚就上床睡觉。家里吃饭的嘴巴多,挣工分的劳力少,饿肚子是常事。满爹家人口干净,两口子抱养了一个孩子,就算大人少吃点,也饿不了孩子。我好羡慕他,餐餐可以吃饱,虽然从小离开父母,寄人篱下,想娘的痛苦比起饿肚子来又算不了什么。我甚至想,娘要是把我送给一个富裕的人家,我愿意去,饿怕了的人,只盼着有饭吃,吃饱了比什么都好。饥饿的时候,对快乐不感兴趣。我肚子“呱呱”地叫了一串,饿的时候,肚子常常这么叫。我用手揉揉肚子,肚皮薄薄的,仿^***已粘在背上,篾片似的。
听娘说,燕子是嫌贫爱富的,有燕子筑窝的人家一定是殷实的。娘的话得到了印证,我家和满爹家共一个堂屋,就因为我家贫穷,燕子把窝筑到满爹那边去了,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我得想办法把燕子赶到我家这边来。我想只有把满爹家的燕子窝戳掉,燕子才会到我家这边来。堂屋的门后面正好有一根长竹篙,我取了出来,竹篙太重,我勉强举得起来。当我把竹篙伸到燕子窝边时,我又想起娘说过的话——那次我拿石头打燕子窝,娘训了我一顿,警告我说:“打燕子窝头上会长癞子的。”我不敢去戳了,把竹篙放了回去。我站了一会儿,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心想:长癞子总比饿肚子好。我什么也不想了,举起竹篙对准燕子窝,眼睛一闭,用力戳了一下,燕子窝“啪”地一声掉在我脚边。我丢下竹篙就往外跑,连头也不敢回,只听身后“哗——啪”两声响,竹篙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就像被狗追赶的猫,觉得身后有一张咧开的嘴,随时可能把屁股咬掉一大块,我三下两下爬上草楼,躲进草堆里,心脏像拳头一样捶着我的胸腔。两三只鸡从草堆中惊飞起来,慌张地拍打着翅膀,落到禾塘里。我惊吓了鸡,也被鸡吓了一大跳。慌乱中,我发现手中抓了一只鸡蛋,鸡蛋被捏破了,蛋清流了出来,弄了一手。我没多想,舔掉手心里的蛋清,再把蛋壳的缺口撕大一点,仰着脖子,把里面的蛋黄和蛋清全都吸干净。吃了生鸡蛋,心情平静了好多。定下神来,我看见脚边还有两只鸡蛋,忙捡在手里,有一只还是热的,一定是刚才那只母鸡才生的。我以前在草楼上、刺蓬里、干柴堆里无意中捡到过几次野蛋,如果特意去找是找不到的。
一只猫从柱子爬上草楼,沿着碗口粗的横梁慢悠悠地走着,就像散步一样,嘴里叼着一个小东西。它把小东西吐在草堆上,原来是一只小燕子。小燕子死了,就像一块黑布被人随手扔在地上。猫后退了几步,如临大敌,做老虎扑食的样子,一纵扑上去,咬住死燕子,左右摔几下,叼着燕子走了,爬上老围墙。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抱着柱子滑下去,直奔堂屋。
一根竹篙斜躺在堂屋里,燕子窝摔碎在地上,小燕子一只也不见了。两只燕子在堂屋里飞上飞下,在梁上、石磨上、土埘上对着摔碎的燕子窝惨叫,就是不敢飞近去,它们应是小燕子的父母。我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那猫把小燕子吃了,最后一只吃不下了,当玩具叼着嬉戏。
我心里一阵恐惧,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大坪再源者家里躲起来,不敢回家。
天黑了,再源者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了,我还坐在灶门前的矮凳上玩。平日这个时候,我肯定起身走了,坐在这里多尴尬。这时,娘喊我了,我装着没听见。再源者娘提醒我:“你娘喊你回去了。”我应了一声,就往回走,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慌,一路吹着口哨,装着无事的样子。娘站在亭子里侯着我,我刚走进朝门,娘就问我:“满爹爹的燕子窝是不是你戳的?”我装着吃惊的样子:“啊——,满爹爹的燕子窝被人戳了?”我立即为自己开脱:“不是我戳的啊,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再源者家里玩,不信你去问。”我明明知道只要娘去问一声,谎言就会被揭穿,但我仍然理直气壮,我知道越是这样娘越不会怀疑。娘果然中了我的计,没有去问。 我到堂屋门口看了一眼,一盏煤油灯在石磨上摇着昏黄的灯焰,满爹弯着腰,把摔碎的燕子窝扫拢,再扫进撮箕,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听不清说些什么,我猜是在骂人。为了显示这件事是与我无关,我故意大声说:“哪个手生菠萝(即生疮)的,燕子窝砌在壁上,又没挡你的路。”娘黑了我一眼:“小孩子嘴巴哪有这么毒!”
一连十几天我装着有事从堂屋里经过,看看燕子有没有在我家的墙壁上砌窝,却不敢呆久了,怕别人识破了我的用意。几个月过去了,不见燕子到我家来砌窝,连满爹家也没有。我心里急得慌。我偷偷在自己家堂屋的正柱旁钉了两个竹钉,以为可以把燕子招来,直到燕子南迁了也不见来。
这年冬天,我头上长了癣,全长在头发里,父亲把我的头发全剃了,叫我每天到满爹家去涂碘酒。满爹开玩笑说:“肯定是钻了牛屁眼,才长一头癞子。”我分辩说:“不是癞子,是癣。”我坚持不是癞子,除了长癞子难看以外,害怕满爹联想到是我戳了他的燕子窝。村里的老人都说戳了燕子窝会长癞子。三阿母故意逗我:“长癞子就好看了,头发全脱光,长一头疤,长大了连婆娘也找不到。”我气得哭了起来,对着三阿母直嚷:“你才长癞子,你一家人都长癞子!”我越气,大人越逗我,他们越逗我,我越气,我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连嘴里都是。
回到家里,我问娘我头上长的到底是什么,娘说是癣,别人逗我玩的。但我还是不放心,每天对着镜子照,看头发脱了没有,是不是长出了疤。我后悔戳了满爹家的燕子窝,我听说十队四癞子就是戳了燕子窝才长了一头癞子的,丑得不敢见人。
一天早上,我到满爹家去涂药,他屋里不见一人。我闻到一股饭烧糊的气味,我大声叫喊:“满爹爹,满爹爹,你的饭烧糊了。”满爹在外面应道:“快帮我退一下火。”我跑出屋外,只见满爹手里抓着一把大蒜,从靠着高坎的木梯上往下走,一脚踩空,摔了下来。我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阵觉得不对,满爹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手捂着腰,痛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我赶紧跑过去,扶不动满爹,我吓得直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满爹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才勉强拄着棍子出来走一走,一手扶着棍子,一手撑着腰。据娘说,满爹摔断了哪根骨头。满爹的腰再没有直起来过。从这年开始,每到年终分红时,满爹家和我家一样都倒欠队里的钱。满爹读小学的儿子辍学了,每天我去上学时,总看到他站在牛栏门口流泪。
我总觉得,满爹家的命运与我戳他家的燕子窝有关。
每年春天,看到田野上飞来飞去的燕子,我就会发呆,我默默地盼着燕子到我们堂屋里砌窝,先是盼着给我家和满爹家都砌个窝,后来就只盼着给满爹家砌了。但燕子是有记性、也是最记仇的家伙,几年过去了,似乎还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从我们堂屋门口飞过也不进去。不知它们用什么方法把信息传开去又一代一代往下传的,莫非它们也像人类一样把南京大屠杀记录在教课书上?
我的孩提时期,是在期盼燕子归来的纠缠中度过的。
2010-10-6 长沙 墨香堂
  

暂无评论

赞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