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情歌
离开那个古老、破败的小山村两个月了,我依然在不知远方为何处的路上走着,三天来我一直用这包方便面维持着干瘪的肚皮,看来我骨头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软弱,因为我坚持没有倒下。虽然中途我的确意外地倒下过,那个时候可比现在苦。说来,我最富足的时候是刚意气风发、兴致勃勃一个人离开的那个月吧,干爹把他那把抚弄了大半辈子的二胡慎重地递到我手上,并为我准备了一只鼓鼓的包囊,里面装着他烙的饼和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干爹只说了一句话:“年轻人去外面寻找自己的天地吧,跟我一辈子也没大出息!”我听着干爹声音同时带着鼓舞和哀叹的语气不大理解,我激动不已,却掩饰着默不作声,似乎有无限勇气。
刚离家的时候,我还在乡村附近,每夜便以拉几首曲子与乡民们听为代价换得一户好心人家借宿一晚,村民们常常为我的曲子感动,他们的世界和我从小生活的世界一样,那么简单、纯朴,他们的感情那么敏感,极易被触动。我一拉那首《二泉映月》,很多老人、寡妇都伴着我的旋律流泪,甚至痛哭出声。我想他们或许经历了亲人离去的苦痛或曾经经历战争的残暴和家破人亡的凄惨吧。他们很想留下我每天给他们演奏曲子,可是他们每次听后都伤心地流泪,我不能留下。最后,他们从自己内衣口袋里掏出热腾腾的塑料袋,颤抖着将它一层层剥开,用舌头舔舔食指,小心翼翼地把上面那张五块钱拈起来递给我,我看着下面仅剩的几张五元、十元不敢伸手去接。但我又不敢不接,我不知道这一伸手还是不伸手代表着什么,我还不曾经历。我很坦然地接受他们的挽留和招待,他们不挽留不招待我便很自然地往前走,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接受他们的其它施舍。我怀着初试的忐忑,犹豫着接过了那张皱巴巴的五元钱不自然地道了谢继续赶路。
我想着那神圣的五元钱,再想想这些天省下的饼,心里还是没有担忧地快活着。这个时候的路还是好走的,日子也还是好过的。有很多空寂安静的夜我可以独自坐下来琢磨我的宝贝二胡,风移影动的墙头映着低窗悬挂的清月,很是玄漠。但我并不感到孤独,从我记事来我就如这般空荡荡的一个人,我没见过父母,不知他们是生是死,不知我从何而来,只有干爹关心我,他抚养我,教我拉琴。在我印象中,他一辈子也总是单身一人的,旁人看他总是心平气和的样子,而我知道除了琴,存在他心中的就只有我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他的心那么大,似乎什么都不计较,可是同时他的心却又如此狭窄,连他自己都装不下。有很多如此空凡皓净的夜,我们父子就在那寂静的月光下拉琴、闲聊、沉默。在琴声中,我们周围的孤独被瀑布般的乐曲冲散了,曲终那深刻的静如游丝般缓缓地缠绕在空气中。正如今夜,当我触动琴弦时,我的心是充实而完整的。
这般青春萌动的年岁里,我曾经抚着琴抬起头时看到一个冰雪的女孩从遥远的天边朝我悠悠走来,那衣袂飘飘的白纱裙里裹着她瘦削、挺拔的身姿,她那带着淡淡哀愁的眼神里却流露出微微明朗的笑。她赤着脚丫,轻盈盈地舞动着脚步,像是伴着我的琴声精灵般地飞舞。我仿^***沐浴在她的微笑之中。如若一股流云般的风吹来,我就会变成她漫游的伴侣。当我起身,猛然惊醒,一轮皎洁圆满的月映在深黑的窗框中央,清淡如倩影般的浮云优雅飘过,正如那个纯洁的少女。
那个模糊的梦总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降临,我依然毫不停歇地前行。
渐渐地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我行囊里的果子早就没了,那个腐烂了一半的桔子我也不忍舍弃,将另一半塞进嘴里。我还能基本维持温饱,但要四处寻找喝的。有山有水有人烟的地方不是问题,怕就怕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辽阔平整的平原,一片枯黄,没有生机,一走两天没有尽头。这让我意识到包里那点粮食也要省着点吃,说不准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样的境地。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哪儿去,我只知道星空下那颗永恒不变的北斗是我坚定前行的方向,它在梦中告诉我:“选择的路,坚定地走下去,永不回头!”星星的眼睛是雪亮的,它看穿了我的心。于是,我就只奔着它的方向,勇往直前。
终于有一天,弹尽粮绝了,一场倾盆大雨将我困在一个山洞里。我被雨围劫着只好拐入一个意外闪现的洞里,不曾考虑这个洞是人寄宿的还是野兽久居的。我借着几个大小不一各个方向投来的光束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尸骨、残骸等野兽居住的迹象,只觉得这个洞很不一般,洞口太多,洞周围总有泥沙、山石裂开的痕迹,像是老人流下的泪随着条条皱纹曲曲折折地往下淌。
雨持续地倾倒着,洞口不断有汇聚的水流进来,雨大我本来就无法出去,现在洞口的泥土全变成湿泥,浸在水里,我更是连巴望都不可能。我只是狠心屈就,乞求平安地过一夜,等天明雨停再去寻找人家。
雨夜没有星光,洞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到北斗,就在黑暗中摸出琴来练习。我成了睁着眼的盲人,只听到琴声在洞里升腾、扩散,从四壁、从头顶、从地下像泉水、像瀑布向我蔓延而来。
没有星光的夜,我浑身感觉失去了安全,便找了一块干的空地躺下早早地睡了。是半夜的一声霹雳将我惊醒,我开始不满这可恶的天气还要持续多久。奇怪的是,我没有听到雨声,却从南边传来一阵窸窣后一阵哗啦,我恐惧地抽搐了一下,一定是野兽回来了。我胆怯地屏住呼吸,不想让它发现有人在里面躺着,对野兽来说,深夜遇到人,岂不是送上门来的美餐吗?我看着黑洞,周遭仍一片黑。可是,我也没有听到野兽的呼吸声、喘气声、脚步声。接着不同的声响开始凑在一块了,阵势很浩大,像是交响曲的第一篇章。我这才想到最后一种不幸的危险降临了——山洞塌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抱住琴,第一个念头:逃命。我的身边被黑暗包围,我只有循着洞口不顾一切地跑去。踏着水,和着泥,深一脚,浅一脚,任背后的奏鸣掀起一阵又一阵狂潮,嘴里只念着:“洞口!洞口!”
等我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回头去看,那突兀的山洞已经消失了,泥石还在沿着山边往下倾泻。我不知该哭还是该欢笑,我还活着。但是都还没有来得及我已经倒下了。三天前我的行囊就空了,在这山林中我已经耗了三天,三天没有任何食物。也许仅是饥饿并不至于此,同时我太疲倦了,我忍不住倒下了,竟死死地睡了一觉,直到天明,肚子开始敲警钟了,我才又鼓起一身劲决定去寻找吃的。
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视线里不断出现了城市的喧嚣和繁华。我看到城市里所有的东西都排成很长很长的队列,马路上的汽车、路灯、护栏、路边的等车人、高高的建筑、广告牌......
春天来了吗?这个城市怎么还是那么寒意料峭呢?路上的行人都穿得臃肿、厚实,一脸无色地自顾自地赶路,我看到那些人们也总是往两个方向走,去的靠右,来的靠左,似乎都去两个相反方向的地方赶集似的,谁都怕赶不上。尤其是在十字交叉的路口,路灯一闪,戴袖章的老人旗帜一挥,他们便各自插入相对的人群中,继续往前赶。他们的背影都是深色调,偶然会闪现几个鲜红、亮丽的灵动色彩,年轻的女孩子脑上的头发跟喜鹊的尾巴一样翘得老高,时尚女子脚下红色高跟鞋清晰、彻亮的咯噔声一步一步扣入我的心底,很是震动。
我抬口看看头上还不含温度的太阳,看那还没有长叶就光秃秃地开了不少花骨朵的玉兰,那残卷的花瓣邋遢地落了一地,我看那鹅黄的迎春和玉兰一样,没有新绿的叶子,花依然孤零零地开着,它们并不傻,它们并不是无所期待的,它们在冷风中等待即将来临的一树青春。
我又听到了那一步一步震撼我内心的响亮的脚步声......
咯噔......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