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远走的事

作者:未知 来源: 网络 时间: 2016-12-15 22:37 阅读:
(一)
我坐在远处看着老房子被拆除,工匠们用各种工具拆掉房顶,推倒墙壁,轰隆声中尘土飞扬,等待烟雾散尽,仿若透过长长的时光隧道,眼睁睁的看着我们的喜乐童年,被埋在一片尘土瓦砾之下,没了踪迹。而我们的无忧时光,也在之后不久嘎然而止。
夏日慵懒的午后,我的堂弟猫在老房子的窗台底下轻轻的叫“姐姐,出来吧。”,我的堂弟小我五个月,是个很乖巧的男孩,12岁之前他一直叫我姐姐。这种叠字的称呼通常只适用在婴孩呀呀学语的时候,可是我的堂弟一直到12岁才改过来,大人们似乎是提醒过很多次,他则固执不理。等到12岁的某一天他突然自觉地改口了,他叫到:“姐”,宛然一个小大人,我突然明白他之前的固执应该是在抗争吧,抗拒长大,以及随之而来的疏离,而含在“姐姐”这个称呼里的,的是一个孩子的亲近以及依赖的情愫。
我们在大人午睡的时间里有过很多活动,打知了,练轻功,寻找武功秘籍。同行的通常还有一个同样痴迷于中午秘密行动的我的堂姐。我的堂姐很沉默,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夹在我们中间,没有多少兴高采烈,没有多少好奇惊诧,她仿若精灵一样伴随着我们,偶尔欢笑,而大多数时间里,含笑沉默观望。在尚未踏进学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堂姐每个清晨会绕过大半个村子等我起床洗漱然后一起出门嬉闹,她一直很少瞌睡,似乎日日略带急切地想要看看这个世界,通常她会着急的忘记洗脸,然后在我母亲的照顾下一起坐在房前的小板凳上,阳光透过村庄东边连成一片的房屋的空隙穿过来,屋前一片灿烂辉煌。
我的堂弟作为唯一的男生通常充当主力军角色,比如在打知了时,他用自制的弹弓对准树枝丫上高歌的知了,瞄准、后拉、放射一系列动作之后知了通常应声倒地,我和堂姐则屁颠屁颠得跑过去拾捡战利品,然后找一堆柴火烤肉吃,乐此不疲。只是我的堂弟在其弹弓技术达到炉火纯青之后开始不屑于再从事此项活动,现在想来他从小就懂得用发展的眼光分析问题,他的意思是这样下去迟早所有的知了会无辜的跑进我们的肚子,等到以后想吃的时候即使技术还在没了知了怎么办。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一度痴迷于武功修炼,可能是源于当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白素珍上天入地的本领曾让我们迷恋不已。只是在如何修炼的问题上出现了很大的分歧,比如说:我和堂弟受早期《射雕英雄传》的影响认为我们应该首先找寻一本类似于《九阴真经》的武功秘籍,而我经常沉默不语的堂姐则突然提出意见说我们应该自行摸索,“因为白素珍也没见用什么神奇宝典就可以呼风唤雨水漫金山呀”,她如是说。
讨论一番后最终决定:每个星期三天搜寻秘籍—我的堂弟固执的认为这个村子肯定不是一般的村子,村子里的某个角落埋藏着一本遗失多年的秘籍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寻找,然后统一江湖,很有一幅开天辟地的气概;另有三天自行修炼,练轻功,运真气;最后还剩一天休息。
我们在整个村子里倒腾,从村后的荒地上掘地三尺折腾到自家房子里翻箱倒柜,最终在我父母的卧室的老箱子里翻出一本类似于少林棍法的书,宝贝一样拂去其上尘土,我们一致认为这就是要找的秘籍,而我的父母,从此在我堂弟的眼里变得分外不同凡响,他咬定他们一定身怀绝技深藏不露,我的地位也因此而在这个小团体里被抬高不少,洋洋得意。
练轻功时我们采取较为原始的方法:从我家门前的麦秆堆上往下跳。在这项运动中我的表现是比较勇敢的,比如我是第一个登上高地,披一条从自家床上偷扯下来的花床单,闭着眼睛凛然的在他们忧虑的眼神中跳下去,再比如我从另外一个先前被认为不可超越的高地跳下之后平静的告诉他们,没事,跳,保准没事,一幅英雄气概。我的堂姐和堂弟一度认为我就是动画片里的那个希曼转世,加之来自我父母的优良血统,统一江湖似乎非我莫属,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使得我真的忘乎所以,我告诉他们,其实我现在的境界可以从房上往下跳了。
我再次披着花床单从我老家约三米高的房子上跳下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即将再次攻下高低的自豪,我甚至在下落的0.8秒左右的瞬间看见我的小伙伴们脸上已经摆上了崇高的敬意,不料着地的刹那,隐约的听见咔嚓的声响,这样的声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剧痛让我绝望得如同大冬天里掉进冰窟窿。
我脚上缠着兔子毛一般雪白的纱布安宁的仰面躺在床上长达两个月之久,这期间前来探病的乡亲络绎不绝,我的堂姐堂弟每日也上学一般准时地来到我的床前致以深切的同情以及诚挚的安慰,这样累似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让我从此以后对生病和负伤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向往。大人们都不在时,我的堂弟会照着秘籍上的招式在床前的空地上认真练习,阳光顺着面南的窗户斜射进来,人影散乱,恍惚的如同一场皮影戏,背景音乐是我们清脆零碎的笑声。
脚伤痊愈之后便没有再疯起来,父母们加紧了对我们的看管以防类似事件的再度发生。
村子里来了一个白胡子老汉,随行的还有一个少年,拿着刀剑等武器,办了武术班。我的堂弟如愿加入,而我和堂姐则都因家人对女性问题的传统认识而被剥夺入学的权利。所幸我的堂弟承诺会倾其所知满足我们求学的欲望,这才罢休。
我和堂姐曾透过狭窄的门缝偷窥他们习武,蹲马步,鲤鱼打挺,看过之后庆幸当初没有误入火坑。白胡子老汉似乎很严厉,拿着教鞭一声声呵斥,而我的堂弟及他的是兄弟们则汗流浃背的练习每一个动作。他们通常在地上搏击,摔打,尘土飞扬。
堂弟在我家残存的土炕上为我们表演鲤鱼打挺,脊背与炕面生生的撞击,发出咚咚的声响,这样单调的声响让我在感叹之余最终放弃了对武功曾经深切的向往。我的堂弟则对此依旧执着,毫无悔恨埋怨。
我在小学三年级之后开始沉静起来,没有人纯粹的喜欢学习,但似乎也很少有人不喜欢成绩带来的肯定。生活突然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发展,忘乎所以。
我的堂姐依旧沉默,来了去了悄无声息。
生活突然的平静下来,似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重心,各司其职。
(二)
我的堂姐是在我12岁的时候悄然离开的,暮春时节,草长莺飞,狼藉残红。
这之前她坐过两次较大的手术,胸前背后,伤痕触目惊心。我想所有未曾经历足量哀伤的孩童都有着盲目的乐观信念,春去会再回,雨过天会晴。所以年幼的我曾固执的认为,即使疼痛,即使残酷,她会再次悄然的回到我们中间,安静的陪伴,沉默观望。年幼的我对死亡的认知仅限于寿终正寝,油尽灯灭。而死亡与我们,还隔着一生的遥望,隔着甚至比天长地久还要久远的距离。
我们曾在1995年的除夕相约燃放烟花,彼时她在第二次手术之后刚可以下床走动,因着这个决定而兴奋不已,我们奔跑在新年到来之前的馨香里,神采奕奕。
除夕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荡在视力所及的所有地方,似乎更增添了新年的喜庆。
她却因为突变的天气伤口疼痛,不能下床。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可以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她躺在垫高的枕头上正对窗户,窗外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燃起的烟花,璀璨夺目,床内是她不绝于耳的笑声,清脆悠长。我们不停的奔走于门内门外,奔走于安静与喧闹之间,奔走于她的短暂平安与我们的持久喜乐之间,不愿停止。
之后的游戏中我藏在她的被窝里,没被任何人找到。她告诉我,不要出声,不要动,她的呼吸近在咫尺,那样的亲近让我感觉外界的一切都已停止,好像睡美人故事里面的巫咒一样,苍蝇睡着了,灶火睡着了,快乐睡着了,伤痛于是也睡着了。我甚至觉得我们永远不会分离,就这样亲近的,熟悉的,哪怕只是一个观望者,在之后的岁月里,安然见证彼此的成长。
天气暖和起来之后她曾下床走过几次,仅限于邻里之间的串门。有几次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微笑却说不出话来,她一直隐忍,对于疼痛,对于忽视,所以便一直安静,蝴蝶一般的,只是飘过,不留痕迹。
她离开的时候下雨,我们参加完学校的体操比赛之后穿着火红的的比赛服装,毫无预料的见证她的离去。我的堂弟坐在我的对面,不能自已的哭泣。兵荒马乱的忙碌中,没有人能够停下来给我们解释,她的体温为什么没有了,她的笑容藏哪里去了,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谁偷偷的把死亡的年龄缩小了,而又是谁暗地里拉进了她与死亡之间的距离。我们的头埋在两膝之间,不能抬起。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的哀痛啊:在我们想看她笑的时候,她却无法再笑给我们看了,在我们想感受她存在的时候,她却永远的把自己藏起来,我们无法找到。
所有早夭的孩子都是天使吧,收起翅膀在下界转一遭,收获一些疼痛,一些怜惜,一些爱恋,然后再张开翅膀,微笑着,飘然而去。
我们,都因着不能承受的悲伤,疼痛,而成长蜕变,那些留在记忆中的人,于是化作一道最美的风景,住在心灵最隐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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