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的力量

一脚踏入沼泽，周遭的喧哗和恶臭将人吞没，醒来后极力揉搓眼睛，还是一无所见，光景与黑暗无异，把事物与我隔绝。懵懂中跌跌晃晃，隐隐约约照见镜中的我，竟长出触须和复眼，我成了一只大爬虫。
拿一只苹果送到嘴前，忽然发现一条虫子从苹果底端爬将出来，手顿然惊悚，苹果落地，心悸的跳动久久不息。第一次翻开卡夫卡的《变形记》时，就是吃苹果时碰见虫子的表现：卡夫卡照片上的眼睛里，如横卧着一只爬虫，使那眼神看起来卑微得不见涟漪，猥亵得痛楚至极，死一般的木然里，蛰伏着神经质的鬼魂的欲望。他就是一只爬虫！爬虫与爬虫的命运是相互之间的恐吓，对人类，它们只能从未来的缝隙中伸出一只脚来表达踩的冲动。
苏联电影《岸》里面：男女主人公在阁楼上就着八音盒起舞，镜头却推向镜子里一双陌生的人影；第二次重逢时，重复着同样的镜头，人们渐渐看清，陌生的人影就是多年后的他们。虽然也翩翩起舞，却已是尘垢满面，鬓发如霜，泪眼干涸，相对无言。爱情初绽之时，早已浮现注定残局的影像，小小的阁楼，隔开了现实与幻想，伴随欲望与宿命的是攻克柏林、长年冷战的往事漫忆。一双相拥的人影，本就咫尺天涯：红军战士和德国少女，本该是敌人的情人。
卡夫卡真是残酷，别人把动物写成美丽的少女，他却把有情有性之人写成爬虫，更令人心酸的是，甲虫格里高尔为了不拖累家人无声无息地死了，而心爱的妹妹却由衷地感到欣慰。对此，我们只能同情，只能无可奈何，尽管那种心态是多么地残酷！设想爬虫在路上被人来来往地践踏，这里掉半条腿，那里有被踩扁的脑袋，又能怎样？
人生糊涂识字始，看卡夫卡的脸，看他笔下的爬虫，我的启蒙就是那种陷入沼泽后的醒来。读笛卡尔、卢梭也好，看培根、蒙田也罢，人类的聪慧和光荣可否如阳光般灿烂，映照出爬虫扭曲而平静的脸？
翻卡夫卡的一些文章，充盈着犹太神秘主义的景象。那些简短而深奥文字，常害得我不知所云地面红耳赤。他写自己在陌生的城市干路去火车站，对着教堂的钟发现要晚点了，赶紧去问路旁的巡警，人家却连声说“算了吧”就转过身一个人偷着乐。读这种东西，我只能也说算了吧，城市本是我们的世界，但阴冷的氛围让人心寒，火车似乎是生活在别处的梦想，教堂的钟声也遥不可及，好像是上帝美好的理想，算了吧，身为爬虫，又怎能不屈从、不放弃？
曾经一个人踯躅在城市高楼下的边缘，孤独的夜景，墙薄如纸，置身于偷听的境地，路人的身影过滤成声波，彼此重叠，却没有支点。脚下偶尔的几只爬虫，任凭踩碾，却顽强地活着，活在我们身边，从不抛弃人类中残暴的凶手，无论众叛，无论亲离。
偶尔在夜里拍死一只爬虫，把爬虫扔进垃圾袋时，想起了一则犹太拉巴的故事：摩西到上帝面前说，某拉巴释金释得好，有这么聪明的人在，你干吗把十戒传给我？上帝说，肃静，这不关你的事！之后，摩西在天堂的屠宰场见到了那个拉巴，他已被罗马帝国凌迟处死，于是摩西大惊小怪跑到上帝那里叫唤，上帝啊，你怎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呢？上帝还是那句话，肃静，这不关你的事！
好吧，既然与我无关，我就仍然爬着，被抛弃在世外，向死亡爬去，因为我是爬虫，谁叫我是爬虫？
在强大的外力面前，爬虫的力量终究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