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逾越

我的父亲以前是市交响乐团的一名小提琴手。后来他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失去了左手的两根指头，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触摸他心爱的小提琴了。幼年时，我看见烦躁的父亲常常乱摔东西，对一切生活中的小事都大发雷霆。再长大了一些，我明白了，原来，当梦想转化成了一种固执的信念，你注定决心为此付出一生，而当这信念因外部原因变得猝然远去遥不可及时，一个人仅存的希望也就化做泡影，只能对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失望而绝望。于是子承父志，我学起了小提琴。原本我是讨厌这种乐器的，一把烂木头上面缠了几根弦，然后架在脖子上用另一根棍子拉啊拉，发出枯燥乏味类如锯木的声音。我真的接受不了，一时产生放弃的念头。就在12岁那年，父亲郑重地交给我一把陪伴了他十几个年头的阿瓦娜琴。他让我用这把琴拉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后来的一天，父亲把我关在小房子里练琴，我竟然心浮气躁地将这把陪伴了父亲十几年的古董级的提琴一砸为二。这真是一件彻头彻尾的蠢事。我以为父亲事后一定会骂我打我，打得我站不起来，但他并没有这样。他缓缓地走进了房子，用充满悲哀和略微怨恨的眼神扫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蹲下身子，伸手去捡摔得粉身碎骨的琴。看着他蹲在那里重复着这一无奈而貌似尊严的动作，时间，就在这一刻猛然定格了。我突然觉得父亲这样子很可怜，我从来没见过他蹲在这里蜷缩得如此之小，这一点也不是他的一贯做派。要知道，在大厅里昂起头颅挺起胸膛慷慨激昂地拉小提琴，表达自己充沛而奔放的情感的人，他的高贵，浪漫和优雅就毁灭在了这一瞬。一瞬的哀愁，足以震撼我的心灵。是我亲手葬送了这把父亲视如生命的琴。悔恨汪洋般淹没了我，我认为自己的不孝罪恶得天地不容。
父亲拾起了碎琴，他如一个农民捧着热爱的粮食样，身怕会不慎丢掉一点。哪怕一块小小的碎片。他捏着这些尖利的露出内里鲜艳黄色的木头，如此之紧，都扎进了他的肉体里。他的手变成酱紫的颜色。那些琴弦，在他的指缝里顽强而桀骜地探出来向外招摇，仿^***在鄙视我的鲁莽和无知。它们照样碰触着父亲的下巴，那是在抚摩和宽慰一颗本已破碎的心。
父亲站在那里，站在门外打近来的夕阳明亮的光里。此时，我才看清楚父亲那苍老颓靡的模样。头发乱如篷草，眼睛空洞无神，也不知在看着什么方向。脸色阴郁而苍黄，和土地的颜色惊人得相似。脸上皱纹密布，胡茬凌乱，嘴唇在微微地战抖。他还穿着那件兰色的布料衣服啊！
我开始痛苦不堪。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愚蠢所致，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他道歉。就在我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时候，父亲开口了：
“你以后，不想学提琴就算了，我再也不逼你学了。”
说完，转身离开，慢慢地消融在了门外刺眼的夕阳中。这该死的太阳到了晚上还这么猛烈，它将我的眼泪也刺了出来……
如今，时间已经匆匆流逝了十年。我还是没有勇气拿起小提琴。我和女友小H去看了一场晚会。那天有很多校园歌手都在尽展歌喉，他们的激情如喷薄的火山。但我的麻木却冷却了一切。突然间，一个女歌手唱了一段暴躁的流行歌后，竟然从助手手里接过一把小提琴拉了起来。这是这首歌曲的间奏。整个会场安静了下来。开始——曲子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想不到我竟如痴如醉地陶醉在其间。这琴音，充满了柔美的浪漫情绪，琴弦曲调的衔接精妙绝伦，温暖喜悦，旋律优美，回旋激荡，华丽悠扬，风姿卓越，登峰造极！……
末了，小H看见了我的眼泪。她轻轻地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我想起了我爸……
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应该不辜负父亲的愿望，努力地学好小提琴，以此报答他。可是我恨我自己，我恨我的懦弱，无能！我也尝试过，我去到琴店里摸过无数把小提琴，甚至搁在肩上做出貌似纯熟地要拉的样子。但总在那一刻，我的手就开始莫名其妙地颤抖，无法控制！这种痉挛对于我来说是一种羞耻的原罪！于是我放下提琴，走出琴店，这时候的自卑感就如同一座高远阴暗不见天日的大山横亘在我面前。顿时，阳光散尽，一地流离。我知道，我不能逾越。永远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