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路

在一刹那，你以为，这就是天堂之路。于是，狠踩一下油门，摩托轰鸣着，冲向路边的巨石。
就那样，跃过了那道坎，睁开眼，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边，原来也有寂静的山谷，也有悠闲的虫鸣。只是没有光，也没有喜欢眨眼的星星。
你在天堂，和她说话，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当然，你并没有看到她，你只是在不断地拨动那熟悉的号码。
没有她的回答，没有一种温暖的语言回应你的疑惑。你闭上眼，就那么沉沉地睡去，天堂，原来也有失望。
耳边传来吵闹的声音，很清晰，他们在谈论一场车祸。说的那个人，似乎很熟悉，那或许是你曾经用过的一个符号。
天堂原来也有这么一群你从不喜欢的警察。
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却不能睁开眼，当然，也不想睁开。闭上眼，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你并不想参与他们的话题。
他们在分析案情，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车祸，情节也很简单。这个人，在醉后骑摩托下山，冲向一块石头。基本可以排除谋杀，他杀的可能。是啊，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车祸，有人在一边附和。
呵呵！懒得和他们争辩，你很累，只想沉沉地睡去。天堂，原来也需要睡眠。天堂原来也会有梦，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美梦成真。
头很痛，想挪动一下位置，在一片草地上也许躺了很久，草地很柔软，比家里的床要舒服得多。然而，能动的却只是思维，尝试了很久，也不能转一下头，看看身下是一种什么草，竟有那么一种好闻的味道。天堂，原来也有清香的野草，可以成为栖身之所。
那么，就只能想，用唯一能动的思维，想一些事情。想那个曾经在人世游荡的庄明，是怎样混沌的活着。
你并没有想过去追逐死亡，你一直看不起自杀的人。你只是在一个瞬间，向往可以到达天堂的路。你在酒后的午夜上山，你不想回家，在你的心里，家一直是另外的一个地方。家应该很温暖，有酒醉后的一杯清茶，有鞍马劳顿后的一方宁静。
家不应该有无休止的争吵与猜疑，也不应该有凝固的空气让人窒息。多年来，你有一个名义上的家，为了一个大家都不愿意说破的理由，维护着一种表象。曾经，你逃脱过，有三年之久，因为还有女儿，你忍不住又回来。
昨天还是前天？女儿陪着你，一直呆在家里。你应该一直在躺着，女儿给你倒了开水，还拿有饮料。你沉睡时，女儿就呆在另一个房间，安静地画画。清醒的时候，女儿拿来了她画的画，是奥运会的福娃。那五个福娃，是你买给女儿的礼物，现在，女儿比照着福娃，给你画了四幅画，还有一个，女儿说，她画的不好，等画好了再拿给你看。
这时的家，是女儿和你的家。女儿在耳边说，爸你去找医生看看，拍个片子。你答应着，却不能动。你想，你的脖子找不到了，你不能转动脖子。你就那么一直躺着，在这个家，有女儿，就是天堂。现在，有女儿陪着你，你不想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另一个天堂。这是女儿和你的家，你想，你要好好地躺着，你不想去另一个天堂。你走了，没准，女儿会害怕。
那四个福娃，女儿画的，就放在你的身上。你用双手搬动头颅，喝了一杯女儿倒的水，从来没有过的甘甜。随后，又沉沉睡去。
床头的桌上，几次送来的饭都凉了，你没有力气去吃。你在哪？天堂的人也需要吃饭吗？不知道。你第一次来这里，没有见到熟悉的人，你想找的人竟不在这里。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疼你，一开始当然是母亲。后来，是另外的女人，那时的她，应该是一个柔顺的女孩子。在遥远的异乡，给了你最初离家的温暖。你并不知道是不是爱她，却有一种不能拒绝的依赖和感激。你在朦胧中初尝人事，知道了人还要有另外一种需要。你并不知道，那也许可以叫做爱情。
后来，你们在毕业后分开，再也没有机会谋面。你喜欢浪迹天涯，她则安静地躲在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她当然不在天堂，天堂是另外一个地方。听说，她活得很好，她不来天堂，已经很愉快，又何必来这样遥远的地方？原来，天堂，也一样有寂寞。
你在飞，你也有了一双翅膀，可是，你不是天使。在天堂，你的脖子仍然不能动，你不会转向，只能往前飞。你不能追随天使的痕迹，他们是快乐的一群，而你则是孤寂的一个。你不能停下，前面渐渐是黑暗的一片，你的脖子不会动，你知道，你已经不能回头。在天堂，原来也有让人恐怖的黑洞。
不知什么时间已经远离了那群天使，突然，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刺痛了头颅，然后，是从无穷的高处飞速地跌落。忘了叫喊，也不感到害怕。你只是知道，你在天堂。你并不知道，原来，天堂也有意外。
仍然是那片柔软的草地，你就躺在那里，不知道沉睡了多久。这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你想。你并不想回去，当你跌落下来，你就爱上了这里。应该是深秋的草香，有一种成熟的味道。你贪婪的呼吸着，想嗅出别的味道。
记忆里是有那么一片衰草，在梦中不止一次出现。无边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在夕阳中回家，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你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背影，模糊得让人心痛。
喊叫，绝望的无声的呐喊，她不能听见。你忘记了，你是在天堂，你在用另一种语言呐喊。你是谁？你已经不是庄明，你已经跃过了那道门。你忘记了，你在想和另一个世界对话。跨过了那道门，你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语言。
月光，月光，突然就想起如水的月光。月光不说话，和它对话，不需要语言。
请你，请你一定要记住今晚的月光，七年前，你对她说。那天的月光只属于你我，那天，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对着寂寥的月光说话。你们静静地躺在一起，静静地感受彼此的呼吸。和她说起自己的故事，好似谈论一个熟悉的朋友。
当然，你也在听她的诉说，那并不遥远的过去，难以掩饰欲说还休的沧桑。她的叹息，幽幽的叹息，了无痕迹的忧伤，一并托付如水的月光。
月光，月光，清凉的月光，映出一双泪眼。那是谁的眼睛？有一丝幽怨，有一丝怜惜。你伸出手，想拂去眼角的泪水，摸到的却是自己的面颊。原来，你还会有泪水，一并凝固的血痂。
然而，这一切，并不属于你。现在，你在天堂，这遐想的一切，与你无关。在天堂，你只顾沉沉地睡去，并不关心崭新的景色。
听，谁在唱歌，一首老歌。舒缓的旋律，如同潺潺的流水，在山涧里无忧地回响。那不是她的歌声，她的歌中有伤，伤到骨髓；她的歌中有痛，痛彻心扉。曾经，有一个少年，在狂乱的青春，听她唱歌，她的歌，卷走了他全部的快乐。
听，谁在呼唤，你的名字。你曾经的名字，你一直携带着的符号，已经随着那一声碰撞粉碎。现在，你就在天堂，那个名字，应该和你无关。所以，你只管安心地睡去，再也不必为此伤神。
你太累太累，有五年了，你一直没有假日。在商海里沉浮，永远没有喘息的机会。其实，你一直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不能离开，有什么东西一直拖着你的双脚。所以，五年来，你只能原地转圈，再也没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有人羡慕你的成功，他们从金钱的角度去衡量你的价值。没有人试图走入你的内心，探询你眼角皱纹的秘密。你的苦恼与绝望一直深深埋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想它也会在某一瞬间，爆炸一样地增长。
月光，月光，如水一样的月光，洒在你无虑的脸上。那时，你还是一个少年，你们在月光下做着游戏，曾经，有一双小手，柔柔地蒙上了你的眼睛。你故意不猜她的名字，只是想把那份温暖无限延长。你感觉到了她手心沁出的汗水，她呼出的气息吹动了你的头发。
女孩的气息，清香的气息，如同身下野草的味道。不知什么时间，你又躺在那里，身下的野草，散发出女孩的味道，纯洁无暇，远离尘嚣。
月光，月光，如水的月光，并不在意你的冷漠。你只顾沉沉的睡去，不去理会善舞的嫦娥。
没有人知道，你不愿意醒来。很多时候，清醒是一种痛苦。睡吧，睡吧，沉睡千年才好，千年后，仍旧会有一样的月光，也许，还会有一样的你。只不过，那时，再也不会有现在的烦恼。
你仍然在飞，你变成了一个折断翅膀的天使。你俯冲下来，飞到了人间。在月光下，你跌落在六月的麦田。
月光，月光，清凉的月光，洒在成熟的田野。依旧有辛劳的人们，在月光下挥动镰刀。你看到了，有一个少年，躺在麦秸上，打着鼾声。他的身上，披着父亲的单衣。其实，那单衣，浸透了汗水，并不能驱走一点寒意。
少年在做梦，梦很甜美，有笑意荡漾在脸上。只是，少年并没有梦见天堂。
傍晚的村庄，有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味。
你急着回家，却挪不动脚步。朦胧中看到母亲焦急的目光，饭早凉了，游子却久不回家。也看到了闷头抽烟的父亲，他嘴里一边骂着，一边在安慰母亲。他们唯一的儿子，从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回家的人。
现在，你在天堂，急着找一条回家的路。眼前迷雾一片，却并不是诱人食欲的炊烟。你感觉饿了，肚子里好似有鼓在敲。天堂，原来并不富有，不但找不到可口的饭菜，而且，远没有母亲做的简单香甜。
现在，你在天堂，怀想尘世的事情。那些琐小的事儿，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天堂，你找不到一根线，将它们串起。可是，你也不能回去，你留下的那具躯壳，已经破烂不堪，无从安放你的灵魂。
在你升空的地方，肯定有人在哭，也肯定有人在笑。你短短的一生，在壮年嘎然而止，总会给一帮闲人，留下一些谈资。其实，你并不后悔。所有的结局，在多年前已经埋下种子，它终究要发芽，开花。可惜，你只是一朵无果的花。
现在，你在天堂，怀想尘世；以前，你在尘世，向往天堂。可是，你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打六岁起，你和父亲一起住在兔棚里。你们挤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床上，床下，是一群奔腾雀跃的兔儿。你和兔儿一起成长，并不记恨那些兔儿，不止一次咬破你的手指。
田野里，泥土的芳香，野草的芳香，相互纠缠在一起。你的快乐，装在那一篮子野草里，你知道，那是兔儿的粮食。
不知是哪一天，满屋子的兔儿一下子死掉了。你的童年，开始多了一份孤寂。你知道了，死亡竟然可以这样一下子发生，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制止。
然后，你和父亲，开始睡在生产队的羊圈里。每晚，你都要爬上那高高的吊床，听羊儿在下面吵闹。那时，你不需要去放羊，你已经是一名小学生。你开始从有限的书本，了解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真大啊！
它不再是你经常仰望的那一片蓝天，也不是你引以为豪的自家那片竹林。那时，你并不知道，蓝天外还有更远的天堂，当然，也有比竹林更为博大的原始森林。
你开始走出村庄，迈向一条不归之路。多少年，独在异乡，多少年，不曾拾起旧时的记忆。总以为，早忘记了乡愁的细节，却不料，在天堂，在另一个世界，离开伤痕累累的躯壳后，才知道，忘了给灵魂，找一个安息之地。
那么，回家吧！那个老家，尽管早就没有了那片竹林，也没有了曾经湛蓝的天空。可是，那个老家，仍旧有年迈的双亲，仍旧有夕阳下的一缕炊烟，为你升起。
可是，现在的你，却在天堂。
你用一种惨烈的剧响，炸开了一条路。这条路，把你引向了天堂，永远也不能回头。原来，在天堂，也没有后悔。
201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