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 故人 故事
Y城的人民,大抵还是重情重义的,在Y城最南面的一座山上,埋葬了无数自民国以来为国捐躯的人,老人,孩子,青年,一排接着一排,那座山就叫“烈士山”,清明学校都会组织学生上烈士山扫墓,在那些有字无字的墓碑下,点上一支白蜡烛,放上一朵纸制的白花。我记得烈士山的石阶特别陡,而且长,当我们登上山顶瞻仰烈士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青山有幸埋忠骨,一群懵懂无知的学生面对长眠地下为国死命的先烈,真的是庄严肃穆,连说一句话都显得小心翼翼地,怕搅扰了地下英烈们的亡魂。
这些关于山的回忆,交织着。而少年的我们又那么地热爱山上的风光,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爬山,我们爬上去的就是一座乱坟岗。然而我们嬉闹着,喊叫着,丝毫没有一点对于亡魂的愧疚。青春大抵无知无畏,常常被迫陷入一种热闹欣喜的大众情绪,我们太容易被感染了,快乐也像流行感冒,一个一个地传染着。
我一开始和君牧走上去的杂草丛生,山花烂漫的那座山,却是Y城所有山中给我留下的最美好的记忆。
我们愉快地往山上走,那时候桃花已经谢了半个月的光景,山桃有手指头那么大了。树叶尤其长得繁茂,好像蓑衣一般把树的枝干包裹得密不透风。茅草十分扎手,余下的不知名的草更是乱蓬蓬地生长,藤蔓也覆盖了裸露的土地,有的凌驾在草的头上,有的顺了树干爬到半空。君牧先于我找了一片柔和的草丛坐下来,我说你不怕有蛇吗?她惊叫着吓得跳起来一把抓住我肩膀的衣服,然后羞红了脸放开,极不自然地打了我一下。我们那时候,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他们也许像成年人一样爱上了对方,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像成年人一样表达彼此的爱意。远处有雉鸡的叫声,站在山上远望,Y城不像一个城市,反倒如同乡下的小镇。山上有一种不知名的花开得漫山遍野,清香,像极水仙,块茎,叶长而扁。君牧爱花,我用树枝给她挖了七八根,很久过去了她突然告诉我,那些花开得很好。我们都陆续离开了Y城,君牧将那些花种在一个墙角,在我们同时想起那些关于花的事情并提出一起回去看看时,那座房子都被拆迁了,莫说种在墙角的花还能像经年远去的时光一样灿烂开放。如果年少的回忆里也有遗憾的话,旧梦难续便是耿耿于怀的遗憾,一如那些只能回望却再也无法重现的悲喜。
些年之后我偶尔经过Y城,常常毫无来由地觉得有些悲伤。Y城已经比先前繁华了许多,早已不是偏安一隅的小城市,我曾经熟悉的街道和建筑,也被新近的城市规划拆除得七零八落,日渐稀少。就连我们学校的后山,也被机器的轰鸣削去了大半,几十年的老教学楼,说没了就没了,新建起来的教学楼转向西南,宏伟高大,听说国家财政部拨款上亿,当时我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正在喝水,喷了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朋友一头一脸,我们国家,连同Y城,总算是财大气粗了。
新校区建起来,只保留了一座民国时期的牌坊,到底没有忘本啊!
而Y 城东面的半数房屋,已经沦为废墟。我们想要怀念青春,只能在街心花园溜达十分钟,然后顺着八条街的其中一条一直走,走到那个新华书店差不多的书店的对面(书店已经倒闭),那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几家酒吧和KTV,我们通常的做法是在半山买了杨梅勾兑的酒水,还有零食以及玩乐的工具,到山顶的亭子里用旧报纸铺开,点上蜡烛,一面喝酒聊天,一面缅怀青春。
当我们开始怀念过去,证明我们对于现实开始力不从心。像一个游方的孤客,已经饱尝了人世间的沧桑,我们太容易受到感染了,许多忧郁的情绪和快乐的微笑都是外界强加的。天涯海角,随遇而安,我们也时常过客一般在一座城市稍作停留,然后收拾行囊,去往更为遥远的地方。多年以来,只有Y城已经苍老的街道还能带给我一些温暖的回忆,然而在回忆里我们却时常摒弃了生活的难堪,保留了青春的美好。也许在走过了一段岁月或是一个地方,无法回去的我们只好按照自我的意愿通过想象去构建一个更为合理的故城,故人,和故事。在那座永远不会凋敝的城市里,同自己相爱的人一同迎接死亡的降临。
不会了,我同君牧走在沙滩上,看着我们为自己修建的大厦被风剥离——剥离到一粒粒的沙子吹到我的眼睛里。我泪流满面,只是,因为眼睛吹进了沙粒。君牧说:我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吗?我说:你能够到哪里去呢?这就是我们的真实,你要到梦里面去吗?君牧说:这不是真实,这是梦,我要到现实里面去!
我睁开了眼,想到这个场景是在《盗梦空间》里出现的。
我已经不再信任我的记忆,仿佛遭受了欺骗,我所讲述的过去,好比一开始我所假想的那位穿了长衫剪了头发拿了书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漫步的民国少年,只是某种暗示,抑或纯粹只是一个意象,像他的书,他的走。我在黄昏里走过Y城的街道,Y城只是一个意象,君牧只是一个意象,如同杂草纵生和山花烂漫。
作者:昆仑一刀